平國公府畢竟是京中豪門,此次平國公夫沒了,連宮中都先後有幾撥太監出來代主子祭拜豪門重生手記。過得七七,出殯往江南去前一晚,眾親朋好友,堂客男眷,都往平國公府中去行伴宿禮,許家族中親眷,自然是前一天白日已經到齊了,至於別家有要送殯的親眷們,則是入夜後陸續到齊,院中亦備下了兩班小戲並耍百戲的,從靈堂到儀門,俱是燈明火彩,熱鬧到了十分。
京中諸勳戚,不論彼此間關係如何,一百多年下來,都是聯絡有親,這樣的場合當然又是濟濟一堂。許家和楊家做了幾門親事,楊閣老家是閣老太太帶了兒媳婦親自過來,連楊閣老本都來打了個轉,只因為第二日還要入值宮中,因此方才辭去——連首輔家都到得這樣早,日未落已經進了門,餘下各親眷也都不敢怠慢,蕙娘過了初更便到,已算是早了,可沒想到府中已是處處燈火,看樣子,預備著賓客們休息的下處,十停裡已滿了有八停。
因權家和許家這幾代宗房沒有聯姻,蕙娘本帶了權瑞雪過來,已算是盡到了情分,權瑞雪自然有一批朋友,也幾乎都許家,只是多半還跟了父兄,場合也不允許他們胡鬧。她自己則被讓到靈堂,先給許夫再行了禮——之前七七之中,她也依禮又祭拜過了——退出來被讓到後堂用茶時,來迎接的也不是她已見過一次的楊七娘——楊七娘還靈前陪跪呢,卻是許家已出嫁的兩三個女兒,並族中一些親眷堂客,招待客了。
就是有再深的感情,七七四十九天這麼鬧下來,這些親朋也個個都哀傷得夠了,除了楊太太依然一邊低聲飲泣,一併秦尚書太太——許夫娘家嫂子,與許夫娘家那邊又幾個親眷,還圍著又是勸,又是自己也唉聲歎氣以外,餘下諸,都低聲說笑,有的賞鑒院內百戲,有的去隔鄰聽戲文了,還有的坐一處喝茶吃點心,還都要忙裡偷閒,悄悄地打量著旁的裝束,瞧瞧這平日難得一見的素裝,又是誰穿著俏式、誰打扮得精心得體。
這樣場合,倒是要按輩分安坐了,蕙娘輩分小,花廳內坐了坐,便覺得坐不住——這屋裡大部分都比她們長了一輩,如昂國公府的李夫,更是要比她們長了有兩輩之多,時不時新來一個太太,都要站起來問好,索性便站起身來,同主家打了聲招呼,笑道,「身上不好,倒想著先歪一歪打個盹兒,倒要怠慢主了。」
一般太太,身體嬌弱的有的是呢,哪裡就能都熬一夜了,許家一個已出嫁的姑奶奶,忙笑著將她請出花廳,「現也才剛二更,離吉時還有許多工夫,六嫂知道二少夫平時家務繁忙,今日未必是休息了過來的豪門重生手記。倒是特特預備下了一間屋子,就這附近,是們幾個女孩兒未出嫁時住的綠天隱,就這樣坐轎子過去,不遠便到了。一會出來也方便不說,又幽靜得很,能好生休息……」
她雖形容只是清秀,看著更有一股羞怯態度,但辦起事來倒是利索大方,蕙娘笑道,「倒是們世子夫想得周到。」
許姑奶奶微微一笑,自然地道,「六嫂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
她似乎和世子夫關係極好,很把這個嫂子的說話放心上,竟親自將蕙娘領到了綠天隱之內,將她安頓下來了,還陪著說了幾句話,蕙娘便問她如今嫁哪裡云云,許姑奶奶道,「就揚州,這一陣也還住綠天隱裡,過一陣子,同六哥一道扶靈回去也是正好。」
蕙娘便知道她是許家一個嫁到了揚州范家的庶女,彷彿嫁的就是如今翰林院編修范智虹的弟弟,因含笑同她說了幾句范家事,許姑奶奶道,「如今大伯也要外放了,是到廣州做同知去,倒是回了老家附近。」
就算范智虹是狀元出身,一外放就是廣州同知,這個起點也高得令欣羨了,蕙娘不禁點頭笑道,「還記得們家是城西買了一套從前哪個侍郎家的房子,裡頭一株梅花是開得最早的。年年全城梅花,都似乎是看著它來開呢。如今大伯子南下,這套房子也不知要出脫給誰了。」
「正好相公也要京中做事,就索性不賣了。」許姑奶奶才笑了笑——又不禁有些感傷,「倒是因為同相公一道上京,才趕上了見娘最後一面。」
蕙娘才知道她也是個進士娘子,恐怕還是今年新中的榜,忙賀她幾聲,還問她如何又要回去。聽許姑奶奶說了,才知道范智虹妻子前些年都家中服侍舅姑,和丈夫分離兩地,如今要跟著范智虹去任上,也是理直氣壯,因此許姑奶奶便脫身不得,只能留家中照看兩老子女,打發姨娘京裡伺候丈夫等等。
這亦是尋常事,兩不過是沒話找話而已,說了些這個,又說些兒女經,前頭便來喊姑奶奶出去有事——又把孫夫帶進來一道休息,蕙娘同她相視一笑,孫夫道,「二月一別,倒是都沒尋出空來,今日她們這裡滿了,把們安排一處,倒是正好們說說話。」
雖說從來男主外女主內,這樣的大事,怎麼都該男出面密議,但孫夫對權家只出動了蕙娘一,也是絲毫都沒有異議,這不能不說是她多年來的名聲發揮了作用。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蕙娘接手權家對外的一些工作,也是相當順利,幾乎未有遇到什麼質疑之聲。就連幾頂小轎,把許鳳佳、桂含沁載進屋中時,這兩個威名赫赫的青年猛將,對蕙娘也並未流露出絲毫疑慮,反而是顯得客氣異常,說起話來,嫂夫二字是絕不離口的。
蕙娘見過的青年才俊雖然不少,但那都是老太爺的徒子徒孫,武將裡的俊彥,她見過的不多。這兩常年外征戰,也沒什麼和她碰面的機會,今日見面,少不得稍加打量品評,卻又覺得傳言未必實,這兩個同京城的風評,又都大不一樣。
許鳳佳不必說了,那是從小就有名氣的紈褲,京城是有名的天魔王,從七八歲上便是無所不為,連已去世的福安公主都敢欺負,把金枝玉葉氣得哭到皇上跟前去了……這京城是有名的笑話故事,嗣後他雖然到邊疆去了,但成名太早,少年便得居高位,如今年不過而立,已是兩廣一帶說一不二,威風幾乎蓋過總督的實權將軍了,京中自然以他為新一代外戚的代表物。這外戚麼,難免飛揚跋扈,用鼻子看,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可如今蕙娘留神看來,這位許大將軍雖然隱有傲慢流露,可眼神深邃清明,恐怕這傲慢,也不過是他披的一件衣服而已。真個要是不知天高地厚之輩,他也不能把廣州海軍管束得這樣服帖了……自從許將軍丁憂以後,軍隊裡可不太平,就蕙娘知道的,廣州那邊已經鬧起來好幾次了——兵將不合,這支由許升鸞從無到有,一手帶出來的隊伍,除了許鳳佳,要服誰,恐怕是難了。
至於桂含沁,那更不必說了,他雖然戰功彪炳,如今論武職還要高許鳳佳一頭,但京城心中,一向是個軟弱荒唐的『怕老婆大將軍』,成親多年一直沒有納妾,原本推說到家規去,倒也罷了。可太后娘娘賞了美下來,他都不敢要,還悍妻指使之下,把美賣進了青樓。鬧得太后顏面大失,他自己也是立刻就被打發到廣州去了,雖說陰錯陽差,反而創下一番功業,但京中這些達官顯貴們,記住的還是他的懼內,多有笑言,他的那些戰功,只怕都是他那個悍妻給打下來的。
可如今親眼一看,桂含沁雖沒多少大將軍的威嚴,看起來笑嘻嘻的極是和氣,但靈動機敏,幾句話就顯出了活泛氣兒,一聽就知道,腦子轉得快著呢……這樣的能沒有自己的主意?宜春號這些年廣州發展得快,因海軍收入豐厚,又要寄錢回家,他們和宜春號的接觸是最多的,從這些口中,宜春號的夥計們,不知聽了多少桂將軍的故事。說實話,如今與會的這麼些裡,蕙娘倒是看他最高,連許鳳佳都要暫且靠後——桂含春她是接觸過的,也是個才,還是他們家的宗子……就是如此,他混得也還沒桂含沁出息,可見這位庶子出身,如今只算是桂家旁系的桂小將軍,有多能耐了。
她看這兩,這兩自然也看她,因尚未到齊,一時還無說話,屋內氣氛有些微尷尬。——孫夫當著兩位男眷,也不便多說什麼——直到許家少夫進來,眾方才都自然得多了,各各打了招呼不說,許鳳佳還道,「臉上連血色都沒有了,乘姐夫沒來,快先歇一歇,用一盞茶再說。」
雖說當著眾的面,不好過分肉麻,但關切之意,還是溢於言表。
連日操勞,的確令許少夫有幾分憔悴,唇色都有些泛白,她擺了擺手,一開口,還是那樣輕聲細語、不疾不徐,「不礙事的,都有用權世兄給開的方子——這是抹的白蠟。」
許鳳佳頓時一怔,還未說話時,桂含沁已打了個哈哈,道,「嫂子心思好靈巧,倒是討了個巧宗兒,和升鸞還要哭足一炷香時分,把他給哭暈過去,也無須做作,往那一跪,怕便有來勸了吧?噫,早知道,也抹些白蠟,也省得和升鸞對著擠眼淚兒。」
許少夫抿了抿唇,露出一點笑影子來,「道心思巧?還道太促狹,們兩個手握著手對著哭成那樣,故事都傳到後頭來了,母親觸景生情,還當們真是憋屈得厲害,又哭得凶起來,白賠了許多眼淚呢豪門重生手記。」
蕙娘倒不知道這兩還外頭鬧騰出了這樣大的動靜,但她倒是看出來了:別看桂家、許家沒什麼交情,但這兩個小家庭的關係顯然相當不錯,桂含沁和許少夫說話的口吻,都是親切熟絡,顯然,這已是通家之好了。
「裡頭擠的,哪個姓許的不是忙得團團轉,連侯爺都沒能脫身呢,不這麼搞,哪能把升鸞帶出來。」桂含沁卻歎了口氣,「再說,過幾天他就要南下了,這一回不哭一哭,以後,怕是想哭都找不到哭了!」
他這話說得有點誇張,以許家、桂家的底蘊,哪裡就這麼危急了?送靈南下回來了,見面機會還多得是麼。蕙娘不熟悉桂含沁,沒有接話,孫夫卻是神色一動,她有幾分不滿地道,「怎麼,妹夫還是一心就要辭官?這也太兒戲了些麼!善桐她是不肯進京,不然,、七妹,甚至還有娘,那都是要說她的。哪有這樣為□子的,這才遇到一點風雨,便要回去老家了,日後風浪再大些,她難道還揚帆出海,躲到海外去?」
她掃了眾一眼,自然而然,便有一股氣勢出來,「今日也都不是外,是有話直說,夫為妻綱,三堂妹不懂事,要教她,不是順著她一道胡鬧。她想辭官就辭,難道她想殺,就去殺了?今日由著她的性子,日後是後悔也買不著仙丹吃了!」
蕙娘這才知道,原來桂含沁鬧脾氣要辭官,還真不是有意拿捏皇上,他是真的不想幹了——他比許鳳佳大了一歲,今年才剛剛三十,正是大有作為的時候,這時候辭官退隱,的確是駭聽聞。尤其聽來,彷彿還是因為妻子的意願要辭官的,也難免孫夫對桂含沁夫婦如此不滿,甚至要當著自己這個外的面,正色訓斥。
不過,按孫夫一貫的性子來看,不是自己,她也不會這樣說話。如此看來,孫家和桂家之間的紐帶,倒還真是桂含沁這一房夫妻了。——倒也情理之中,桂含春夫妻進京的時間,畢竟還是短了點兒,兩家又沒有姻親關係,這樣的同盟,確實是脆弱了一點。桂含沁夫妻這一退隱,說不準兩家的溝通就要出問題……
「二堂姐也是知道的,」桂含沁受了這一番數落,卻仍是笑嘻嘻的,沒半點脾氣。「她就是叫造反,都去造,當官不當官這樣的小事,可還不是由著她麼?」
孫夫氣得罕見地翻了個白眼,許世子亦是搖頭輕歎,世子夫卻失笑道,「明潤,真可說是五好丈夫了。三姐姐也不知哪輩子修來了福氣,今生能說到家呢。」
毫不意桂含沁的怪誕不說,居然彷彿還隱隱有些欣賞之意……
「福氣那也是她自己修的,」桂含沁的一雙眼睛,彷彿永遠都睜不大,他自然而然,倒像是有點打趣自嘲地道,「這個,也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地方,她竟瞎了眼還肯嫁,只好多疼疼娘子了麼。不比們家老許,樣樣都拿得出手了,待娘子便苛刻了點。」
許鳳佳便嚷道,「喂,做什麼又扯到頭上,自己懼內也就罷了,未必要成天同娘子說些歪理邪說的,也要把她慣成——」
他話未說完,桂含沁和楊七娘同時看去,許將軍口中那句話便說不出來,『們家娘子』幾個字,只含混了一個字,便移開話題,沖孫夫道,「姐夫怕還要過一陣子,適才牛家來了,大家總要應酬一番……」
蕙娘同他們不熟悉,也就不去插話,她帶笑坐一邊,望著許鳳佳同桂含沁來回鬥嘴,不知如何,又想到了皇上曾把他們兩再加個權仲白,湊成了個懼內三傑。——不過,權仲白同許鳳佳加一起,怕也實是趕不上桂含沁的懼內了,連她都不能不承認,這個退隱山林的理由,實是荒誕到了極點……
但想到如今天南海北、了無音信的權仲白,心中又焉能沒有半點感慨?一樣是分隔兩地,家是『明月寄相思』,自己呢?卻是『幸得明月隔天涯,隔了冤家』。桂少奶奶西北思夫時,權仲白還不知做什麼呢!
權仲白現做什麼呢?
他倒也看月亮。
依然海上,一艘船最上等的艙房裡,他靠板壁邊沿看了看月色,便同桂皮感慨了一句,「天氣越熱,海船越南,這月亮真正也就越大越圓,掛得越低。想來若古來此,也會有許多詠月詩句流傳吧。」
桂皮哭喪著臉,半點都沒有精神和他風雅,他又一次央求權仲白,「少爺,您就不回去,也很該同家裡打聲招呼,這麼不言不語地就上了船——這是要去泰西英吉利那!一來一回,不得幾年的工夫?府裡不得急瘋了?您就是不為家裡想,也得為宮裡想想麼!難道——難道——皇上那頭,不——」
權仲白瞪了桂皮一眼,見桂皮知趣地收斂了聲量,才道,「以後再胡說八道,自己掌嘴。」
桂皮也知道自己帶出皇上字眼,生地已屬不夠謹慎,他輕輕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又開始央求了,「您就是不為別想,也好歹為小的想想吧,風高浪急的,要是出什麼事,石英還沒給生個一兒半女的呢——」
「誰說要去英吉利了。」權仲白哭笑不得,他輕喝了一聲,敲了桂皮後腦一下。「閉嘴吧。」
「那——那咱們要去什麼地方——」桂皮眨巴著眼睛,更迷惑不解了。
權仲白的眼神黑幽幽的,像兩潭深水,他望了桂皮一眼,卻並沒有回答。
作者有話要說:小許、小桂的近況啦,於安這個爭議人物的近況之類的,都交待了一下。
有一些沒看過前兩部的可能會有點一頭霧水,這個……也沒辦法|||因為除了於安以外的人必須要交待,不交待沒法往下寫了。
而且還不好寫|||琢磨了很久,遲了一點,不過質量第一嘛,大家諒解一下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