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松一向很知道自己的身份,從前她在蕙娘跟前沒大沒小,那是因為她有這個身份,如今身份發生變化,她的態度也就跟著變了豪門重生手記。就算自己有了身子,蕙娘讓她起來,她也不敢就腆著臉坐回原位,而是靜靜垂手在蕙娘跟前侍立,眼簾低垂,只望著自己的腳尖兒……就是剛進立雪院服侍的小丫頭,在蕙娘跟前,都要比她多了三分自在。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文娘是個不省心的性子,只能給蕙娘添心事,卻無法為她分憂。綠松從小和她一塊長大,兩人多少有些姐妹情誼,從小到大,她不知為蕙娘出了多少主意,分了多少的煩惱。可事到如今,即使兩人能勉強相安無事,繼續合作下去,也不可能再重拾昔日的信任。這個她唯獨沒有猜忌過的大丫頭,終究還是辜負了她的信任。
但她也有足夠的時間,把這番感慨消化,如今,感傷不過是一閃而過,蕙娘的腦海,立刻又恢復了清明,她輕聲道,「當年你賣身葬親,是一場專做給我看的好戲麼?」
綠松之所以能得到她的絕對信任,也是因為她入府,乃是機緣巧合,若非那一場大雨,以及蕙娘心血來潮的一望。以她出身,是很難進焦家服侍的,焦家的下人,都講究來歷清白,綠松入府之前,也自然有人調查過她的身世。要不然,那麼多丫鬟裡,蕙娘為什麼就特別信任她?
兩人都很聰明,也沒必要互相打馬虎眼兒,剛才把面子給揭開了,綠松直認了臥底的身份,那麼現在蕙娘也就不必再多說什麼威脅的話語了。她現在哪怕奈何不了別人,奈何綠松和當歸夫婦卻沒有什麼問題,綠松如今是處於完全的劣勢,她只能把實情全盤奉上,再來等待蕙娘的裁決——這一點,兩人都是心知肚明。
「那倒不是……」綠松略略猶豫了片刻,「這也都是事有湊巧,當時……他們安排我冒了這對外地夫婦的女兒,在廟邊啼哭,無非是給奴婢尋個出身而已。那兩人都是正經旅客,不幸染了時疫,在京城去世。原本的計劃,是令我啼哭幾日,引來四周諸位鄉鄰的注意,日後方便證實我的出身,便尋上附近的人牙子賣身投靠。之後的事兒,奴婢也就不知道了。只彷彿聽說,那位人牙子,常往通奉大夫鄭家等地走動。」
當時綠松還小,只知道這些倒也正常,畢竟她身為這對不幸夫婦的『女兒』,總要對父母的情況有所瞭解。但別的事情,人家也不會和她說起。——至於偶然遇到清蕙,讓焦家把她買下之類的事,鸞台會說不定就更樂見其成了。畢竟綠松這樣的棋子又不會特別難以製造,比如那對死鬼夫婦,原本也必定是還有一個女兒的,她去了哪裡?說不准就是被鸞台會給掠走了。至於綠松自己能爬到清蕙身邊,那也是她的本事,她剛入府的時候,還是個丫頭片子,要說那時就已經心機深沉,那她也不會被這樣隨意地部署擺弄了。
「你真正的父母呢?」蕙娘閒話家常般地問,從頭到尾,她沒有露出一點火氣,倒像是剛和綠鬆下了一局棋,兩人正在復盤一樣,勝敗得失,好像都只是棋盤上的事。「可還在生麼?」
綠松猶豫了一下,她抬起頭誠懇地望著蕙娘,「奴婢不知道……奴婢從記事起便沒有爹娘。」
這來歷並不出乎蕙娘的意料,她一挑眉,「說下去。」
綠松就瑣瑣碎碎地說起了自己記事起的那點遭遇:被幾個大娘養大,身邊聚集著十數個年紀相差不大的同齡女兒,有襁褓中的,也有三四歲的。但過了六歲以後,這群人都會被送去別的地方。她很少有出門的機會,回憶起偶然出門時身邊人的談吐,如今想來,似乎都有些東北口音。別人管她們住的地方叫善堂,那地方吃住都不大好,但還能活。那些孩子年紀們都不大,但為了爭奪更好的資源來生存下去,往往小小年紀,已經善看長輩們的眉眼。
後來她上了車,渾渾噩噩地在一片昏暗中走了許多日,便到了京城。大娘把她交到這對夫婦手上,讓她喊他們爹娘。爹娘顯得憂心忡忡,不知在擔心什麼,但待她倒是好,在京城一間廟裡住了一些時日,『爹娘』死了,知客僧因她沒有錢財,便把他們拋在了廟前。大娘暗中囑咐她,令她在廟前守著屍身啼哭等等。
自從她進了焦家以後,原以為這段過往已成雲煙,沒想到安靜了若干時日之後,又有人用她被教導過的暗語和切口和她搭話。當時綠松年紀還小,根本沒有擺脫其人控制的意思,也不知道自己能擺脫這個組織的控制。——更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進來做什麼的,她只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秘密,按大娘和後來那位接頭大娘的意思,『要是主子們知道了你這事兒,你就活不成啦』。
雖然年紀還小,但她本能地明白這話確然不假,因此守口如瓶,從不敢透露半分。大娘教了她許多為人處事的道理,幫著她在府裡往上攀爬。在她看來,待她自然是要比府裡那些嚴厲的管事嬤嬤好得多。她也因為大娘的幫助,順利地得到了三姨娘的青眼,被放到了蕙娘身邊服侍。
從她到蕙娘身邊以後,一面是漸漸懂得人事,一面,也是那組織開始索取她的回報。綠鬆開始發覺不對了:大娘時常和她查問蕙娘的起居瑣事,有時甚至問些票號方面的事。這些事,作為下人的綠松當然是不能隨意對外透露的。
但那大娘能調.教出綠松來,又豈是什麼愚笨的人物?綠松要和她玩弄心機,那還嫩點兒。她甚至不敢說謊,只是略一隱瞞,都要被她盤問出破綻來。而這時候,綠松也明白了自己和這位大娘,以及她背後的人物,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她若向蕙娘告密,則大娘可以輕易地將她也拉下水,一個會洩露主子機密的大丫鬟,不說能不能保住性命,就是保住了,她的下半輩子又該何去何從?而她如果不告密,那就永遠也擺脫不了大娘的控制,大娘問什麼她就得答什麼,起碼在她更成熟之前,在她能夠和上線鬥智鬥勇之前,她也只能如此。
此後的事,就不必多說了,綠松始終不知道自己在給誰賣命。對方也根本沒有許以一點好處,她只是為了自己的生存,陸續出賣著蕙娘的信息。其實這些事,也沒有多麼了不起,無非是圍繞著蕙娘的一些瑣事,以及府裡的一些鬥爭而已。畢竟當時的蕙娘,雖然是閣老府的承嗣女,但老太爺和焦四爺都還在呢,她所接觸到的權力,也很有限豪門重生手記。
對方所求的,也就只是這些,她們從未要求綠松對蕙娘不利,綠松也就樂得安於現狀。畢竟,她一步步在蕙娘身邊所獲得的財富和權力,也使她頗為留戀這樣的生活:蕙娘不是一個壞主子,隨著她自身的成熟,以及身後那若有若無的幫助和指點,她漸漸上位成了蕙娘身邊的首席大丫鬟。綠松自然知道,對她來說,這已是她可以期望的最好結果了——配個小廝,日後做個管家娘子,順著蕙娘的心思做事,富裕安穩地過完這麼一生。頂多只是按時向外傳遞一些蕙娘的情報而已,這些事,畢竟都無傷大雅,她從來也看不出別人要這些信息幹嘛。只能順著蕙娘的隻言片語猜測,也許這就和焦老爺子一樣也有部署的人馬一樣,都是她身後的那個勢力,有備無患的一手閒棋。
但這僥倖心態,在蕙娘和她吐露心聲,告訴她有人將要害她時,全都發生了改變。在那一刻,綠松感到發自內心的恐懼,她意識到這件事背後,很有可能就有自己身後那組織在搞風搞雨,而她看似高枕無憂,其實處境不知多麼危險。若是那組織對她下令,要她毒害蕙娘,不答應,她肯定沒好果子吃,若是應承下來,事成之日也就是她的死期。而就算此事和她背後的勢力無關,蕙娘此時開始盤底,若把她盤出來,等著她的也不會是什麼好下場。
綠鬆開始尋找後路了,她也開始學著衝她背後的上線大擺**陣,她想要刺探出她們的目的,起碼,是刺探出他們對蕙娘的態度。而令她多少有幾分欣慰的事,在蕙娘出嫁之前,她背後的勢力都極為安靜,並無半點異動,甚至有時還不是盤問蕙娘本身的事體,而是向她打聽三姨娘、四姨娘、文娘、老爺子以及焦勳。
而等到蕙娘成親,她跟隨蕙娘嫁入權家以後,綠松終於見到了她的第二個上線,還和往常一樣,她們盤問的多半都是些細緻事兒,並沒有令綠松對蕙娘不利的意思。但隨著蕙娘查案的進展,綠松便更加惶惶不安了,她用絕大的毅力,將一切慌張都壓在了心底,用她的一雙眼來追蹤著事態進展:她畢竟是多年來傳遞一手消息的人選,對她送出的信息,心裡豈能沒數?蕙娘一步步地接管了宜春號的勢力,把大房送回東北……這些事在她看來,都有別樣的意義。似乎在很多年前,她背後的勢力,就已經對這些問題極為關註:她有沒有能力、有沒有興趣接管宜春號?她為人處事如何,性子怎樣?甚至是蕙娘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往公府主母走去的這一路,背後還有人操縱。但綠松卻憑藉著自己特殊的身份,影影綽綽,已是有了些猜測。
「我和您是一塊兒長大的,我的什麼,都是您給的。」綠松輕聲說,「我怎麼都不想害了您,因此到最後,我便藉著成親,從您身邊退了出去。不過,當時我已經有點兒感覺:四少爺,和我背後的那根線,有很深的關係。」
蕙娘重點問了幾句,果然得知:綠松在她們過去沖粹園以後,便和上線幾乎是斷了聯繫。只有回到國公府裡,才能和上線說上幾句話,她開始為蕙娘遮掩一些最核心的謀算,但也不得不出賣一些蕙娘身邊的瑣事。她洩露過的一些細節,最後都似乎為權季青所知,他對二房小夫妻感情上的進展瞭如指掌,似乎料事如神,其實也不是因為他真的就那麼聰明。泰半的可能,還是因為當時綠松的這個上線,也是個忠心不二的『四爺黨』。
之後的事便不用再說了,權仲白和蕙娘的感情進展,自然引起了上線的關注,綠松照樣為蕙娘遮掩了『作偽』這個謀算,但也複述了兩人間的一些對話,甚至是刻意露出了蕙娘承諾可以另外開府之事,想要稍微引開權季青的敵意。也所以,權季青並不知道蕙娘『死過翻生』,但他卻是猜得出來,蕙娘在另外開府的事上,肯定是沒說心底話。
至於後來,綠松和當歸成親以後,互相發覺彼此的身份,又藉著懷孕的時機,徹底避開了國公府最動盪的那段日子。而隨著蕙娘在會內掌權,她也漸漸意識到自己暴露的危險比從前更大,卻又懷疑自己是否會受到特別保護,繼續潛伏在蕙娘身側,以便令她背後的人,繼續掌握蕙娘的真實情況。在這忐忑不安的心情裡,府裡又出了變化:姑爺南下,似乎是和姑娘起了爭吵……
餘下的事,便不必說了。綠松說完,撲通一聲又跪到了地上,懇切地道,「我這一切,都是您給我的。在您跟前,我犯不著還說謊話,越性實話實說了吧,姑娘,我不想死,就因為我不想死,所以,我就永遠都不會害您。」
她雖然態度謹慎,但始終還有三分從前的大膽,在這個時候,還沒有由著蕙娘拿捏,而是反客為主地自己把話給說明了。甚至還抬起頭來,大膽地凝視著蕙娘,彷彿想用自己的表情來增添幾分說服力。「我對您的害處,我沒法辯解,可……對您的好處,卻在將來。還請姑娘您饒我一命!」
畢竟是綠松,自己便把話說到了十分,幾乎沒給蕙娘留下立威弄權的餘地,她反倒輕輕地笑了:拋開這份前情不說,綠松,也的確是她熟識的那個綠松。她明白,她表現得越強勢、越能幹,被留為蕙娘所用的可能也就越大。她說的沒有一句不是實話,但這實話,卻說得很有策略。
這麼能幹的人,當然是活著比死了好。若她所言不假,那麼她對這個組織的感情,自然也不比對她這個主子的深厚……在如今的情況下,綠松還是值得用一用,值得爭取一下的!
「既然如此,就把該說的話說完吧。」她淡淡的道,卻到底還是沒跟著綠松的節奏起舞。
但這口氣,已經足夠讓綠松捕捉到蕙娘的態度了,她面上喜色一閃,立刻說出了七八個名字,「這都是曾和我接觸過的上線。」
她頓了頓,又有幾分猶豫地道,「有一回,我還撞見她們其中一個,同焦勳身邊的小廝兒密會。雖然隔得遠,聽不到什麼,但從行事的辦法上來看……似乎那小廝兒,也是我這樣的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這幾天長評嗖嗖地增長,我又恰好特別忙,週末去了外地有事,昨天剛回來,今天一天又都在外頭辦事,都回不過來了。明天我會找個時間出來統一回復!
雖然很多人看出來綠松是臥底,但她愛上焦勳這個倒是真沒有的事,因為愛上焦勳恨蕙娘就更不可能了。實際上這種臥底都受到很嚴密的控制,內心深處惶惶不可終日,也算是朝不保夕。綠松進府那麼早,更不可能對組織忠心耿耿,鸞台會也不會很信任她。她傳傳消息還可以,害蕙娘,沒那個權柄、膽量和能力以及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