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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90艱巨 文 / 御井烹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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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也簡單了,」雖然這種種考慮說出來根本就是廢話,周先生只有比她更清楚個中利弊,但蕙娘還是不能不說,她在觀察周先生的同時,也要盡量把自己的優勢展現出來,讓周先生觀察她。在這等迷霧重重滿心茫然的時候,擺不得什麼架子。「若是能說,爹娘只怕早就說了。仲白和我又不一樣,我也許還能脫離國公府,求個苟安,但仲白難道還能把權姓給改了?他要真能這麼做,也就不是權仲白了。只是這不說的緣由,怕也是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權仲白吧……」

    滿打滿算,小夫妻也就是成親三年多,雖說夫妻間關係密切,三年已足夠培養出牢不可破的情分,但和權仲白三十年間同家人養就的那份天倫親情相比,誰輕誰重還真是不好說的事。要是能說、願意說,良國公起碼也會透露出一點端倪,把權仲白給穩住,不讓他和鸞台會發生那些不必要的衝突,起碼至少不會在密雲引發那一場爆炸,非但壞了鸞台會的事,還使得他們損失了一個毛三郎,在明裡暗裡,引起了諸般的風波。

    而為什麼不說?為什麼不早說呢?這其中當然可能有很多原因,比如權伯紅、權叔墨,估計對家族底細也是一無所知,但蕙娘敢打包票,權仲白的無知,主要還是來自於他父親對他秉性的深刻瞭解。

    以權仲白的性子,一旦知道了家族的秘密,他會做出什麼事來,誰能說得清楚?她焦清蕙惜命怕死,可權仲白卻未必如此,從前以弱冠之年往西域戰場走去,一路穿越戰火,這期間冒了多少風險?廣州開海,船隊甫出,茫茫大海,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就是全軍覆沒,都不是沒有可能,換作是焦清蕙自己,她是決不會上船的,可權仲白不但敢去,而且還真的屢次想要逃遁上船,非常想去……

    這般大的膽子,再配合上他同皇帝異常親密的關係,就算良國公有信心他不會把至親家人出賣,但恐怕鸞台會諸人,對權仲白的忠誠就不是那樣有信心了,這人性情飄逸難測,萬一為了『君臣大義』,反手把鸞台會給賣了,就算他們能把良國公府拖著陪葬,但大計成空,自然也是難免了。

    但良國公府就這幾個少爺,權伯紅能力平庸,又沒嫡子。權叔墨、季青兄弟的性子都太極端,比權仲白還不適合掌舵——再者,越發說穿了……權仲白這一輩子,看似逍遙自在、桀驁不馴,令他父親極為頭痛,但其實一生軌跡,又何嘗不在他老子的算計之中?

    「你能看透這點,就不枉你公公為你在會中說盡了好話。」周先生欣慰地一頷首,「自古夫妻之間,都是夫為妻綱,但仲白性子跳脫,他需要的是一個能把穩的妻子。這點來看,嘿,那個元配,卻要遜色得多了。」

    雖說身在東北,但周先生對京城府中的密事卻極為瞭解,隨口一說,都是些怕連權仲白自己都不知道的秘辛。「當年達家費了那樣大的力量,想要把她嫁進來,卻不曉得若非她自己命薄,極有夭折之相,身子又不太好,據我推算,有七成可能,絕活不到婚後。我們又怎麼會點頭應允這門婚事……就是仲白再喜歡,又奈之如何?」

    蕙娘眉峰一聚,卻也有幾分釋然:婷娘就算有寵,能否生子也真是兩說的事,她實在不知道鸞台會上下的信心究竟是從哪兒來的。聽周先生這麼一說,才明白巫醫不分家,周先生在家傳的針灸絕技之外,原來還有一門卜算的傳承。

    她對這種玄之又玄的事物,原本嗤之以鼻,後因自身經歷,終究是有些將信將疑,但亦不會在此上投入太多心力。因此並不追問自己的面相,只道,「從公公對仲白的培養來看,他是下了心思的,實在仲白的繼承人身份,應當是從那時就定了下來吧?只是沒想到,長大後反而是這麼個性子,反倒令公公有些尷尬了。」

    她要問,周先生也許還不說,可她不問,周先生掃了她一眼,忽然就笑道,「你就不問問我,你的面相如何?」

    蕙娘只好做洗耳恭聽狀,周先生沉吟片刻,也不瞞她,「你面相也是出奇,清貴到了極點,這份貴氣,令你出生前便克盡一家老小,獨得了焦家的功德福祿,因此你天賦好、底蘊厚,天資高妙……這世上你學不會的東西,只怕不多。甚至你的身份,都不是一個國公夫人能夠容納得了的,將來就再上一步,也不奇怪。可十全十美,總遭天妒,你生前焦家所受劫難,甚至你這一輩子的一次大劫,都是天罰!你還小的時候,我曾見過你一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當時我就說,你年輕時有一次死劫,幾乎命數全絕,但卻又隱約有一線生機,如能度過,將來成就,必在天下所有女子之上,良國公就和你祖父提過親事,但你要承嗣,這亦是無可奈何的事。沒想到之後峰迴路轉,居然又真讓你和仲白成就姻緣,還是這般的天造地設,嘿,要說這世上沒有命數嗎?這又該如何解釋?」

    蕙娘心頭,頓時又是一震,她倒不是被周先生從前見過她的事震動,而是立刻就想到了祖父給她的驚天嫁妝。

    或許是多疑,又或許真是捕捉住了其中的線索:祖父有充足的理由把宜春票號給她,卻也有充足的理由將它另作處置,不令這份財富,給子孫輩帶來困擾,把宜春票號的股份,給自己陪嫁到國公府,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可能卻只能當面問他老人家本人了……

    「不過,當時國公卻是想為季青說親,」周先生淡然道,「正是因為計劃周詳、細節龐大,所以計劃本身,也要跟著時勢不斷地調整,仲白從小被視為伯紅的有力助手,性情管教上難免就放縱了些。後來伯紅天賦展現出來,有些過分平庸,大家的注意力轉向季青,計劃也跟著做了調整。仲白這裡,就成了一手閒棋,待到後來國公連季青都不甚滿意,再回過頭來選擇仲白的時候,他的性子已經養成,國公卻也有幾分騎虎難下了。現在一切都是箭在弦上,只是多了仲白這個大變數,國公府內倒是有些上不上下不下的,吊得讓人心慌,很多事,只要仲白還在府裡,就不能放開手腳去做。」

    他瞅了蕙娘一眼,唇邊逸出一線淡笑,忽地問,「對鸞台會,仲白已經查到了不少蛛絲馬跡吧?」

    何止是查到了不少,鸞台會在西北的一處重要據點——起碼是神仙難救的原料來源地,都已經被他們抽絲剝繭暗中掌握,現在派去潛伏的人,還沒有回來哩。蕙娘乾笑了一聲,搶著道,「估計是掌握了一些情況,尤其是他那次去密雲,和封子繡搭上線了……但具體怎麼樣,還得問他自個兒。這個人嘴嚴得很,心思亦深,我雖然能強他做些事,但也摸不到他的底。」

    她自陳無能,又把這事給推得乾乾淨淨的,周先生卻殊無不滿,他笑道,「你知道他已經查到不少就好,會裡的決心,也是可見一斑了。」

    寧可蒙受損失,都不願意揭開誤會,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鸞台會對權仲白有多不放心,那還用說嗎?就算權仲白將來總有一天要知道真相,這個真相,也應該是鸞台會的人來告訴他。起碼在取得鸞台會首肯之前,別人最好是別亂說話,否則,嫌你吵了,讓你住嘴還不簡單嗎?

    蕙娘會意地點了點頭,「妾身在會內根基還淺,正是懵懵懂懂的時候,絕不敢輕舉妄動的,師父大可放心。」

    周先生顯然很著重這事,蕙娘都如此表態了,他卻還又叮囑了一句,「不讓他知道,也是為了他好,這個道理,他父親心裡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只盼著你也明白為好。將他打發到南邊去,這件事少不得還要著落到你身上來辦,只怕過上不久,前院就要喊你過去了。這差事難在要辦得天衣無縫,要他以為是他自己出走,才會心甘情願地在外遊蕩,而怎麼把他氣得一兩年都能頂住皇上的壓力,堅不回來,這並不簡單。可不論你想怎麼安排,都決不能透露隻言片語,仲白本人聰明得可怕,這麼多年下來,恐怕真相對他而言就是一層紙而已,一旦捅穿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最怕是……」

    最怕是一旦權仲白本人在接受真相的過程中,情緒稍微一激動,稍微一流露出反對大計的意思,他便會被鸞台會先下手為強,從這世上抹去!

    蕙娘心領神會,她擠出一絲笑來,「先生請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的。」

    兩人這一番對話,面上有些東拉西扯,但私底下卻交換了一些極有用的信息。焦閣老可能對鸞台會有一定瞭解,甚至對他們的計劃都不生疏。良國公府從十餘年前起就已經在為今日佈局,權仲白肯定是個大計劃的重要環節,重要到他之所以從醫,其實都是為這個計劃服務,只是他本人並不知情……從婷娘來看,這計劃的細節不論有多複雜,核心可能還是在走當年楊堅的老路。只是蕙娘也還有許多疑點未能解開,比如權家沒有兵權,不可能和當時的楊堅一樣,輕易得到天下。比如婷娘的親外公應該是良國公的大哥,而不是雲管事的父親,也就是老家族長。又比如倘若權仲白真的不能信任,被鸞台會私下處死,他們的計劃又該何以為繼等等等等。但最重要的信息,還是周先生流露出的謹慎。

    周先生覺得,立雪院的內間還是不夠安全,在這裡說得太細,還是可能暴露他真正的立場和態度!

    蕙娘對立雪院一向是把持得很嚴密的,能夠進入內幃服務的,都是她從娘家帶來的老底子。這一點,周先生幾次過來,應該也看在眼裡,他還要作出這樣的姿態,只可能說明一件事。那就是焦家的的確確,有鸞台會的內間在,很可能是從當年良國公秘密向焦閣老提親的時候起,就已經被安排著潛伏進了內幃。

    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自己才六七歲,剛被確認成為承嗣女,正是大肆採買人口加以挑選,培育日後班底的時候。立雪院裡外這些骨幹,根本沒有一個能脫得了嫌疑!就是綠松,被自己親自採買回來的人,也難免不會在日後被人收買。

    在小書房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間,她因過度驚訝,的確氣閉暈厥了一瞬,但多年習武的底子,也使得她迅速清醒了過來,只是藉著這個機會,迅速地掂量局勢,沉吟著該作何反應而已——鸞台會擔心得不錯,如今雖不說太平盛世,但政權也很穩固,改朝換代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先不說陰謀奪位,古來從沒有成功過,就是能成功,這也是鸞台會的成功,關她焦清蕙什麼事?她雖然有些野心,可卻從沒想過要稱王稱霸,做天下的主人。再說,就算萬幸此事成了,良國公府又能落得什麼好處?從古到今,改朝換代後的五十年內,掌權者總是要在內部清洗權力,她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敢說自己就能在這一場清洗中,成為勝利者。是啊,在當時,她是動過把鸞台會出賣,如果權仲白不願走,甚至把他也給拋棄,自己帶著兩個兒子遠走高飛,把一團爛攤子留在中土的念頭……

    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理智給壓了下去:事實上在知道了這樣的秘密以後,她不加入鸞台會,不支持他們的計劃,那根本也就是宣判了自己的死刑。除了欣然加入以外,鸞台會當然沒給她留第二個選擇。

    但在當時,她心裡也沒少打別的主意——從前不覺得自己需要這麼大的力量,也就沒和祖父開口,但實際上老爺子在首輔位置上幹了這些年,手裡沒點自己的暗勢力怎麼行?若能接管過來,暗地裡搞點小動作……

    但今天周先生這一番話,卻令她震動不已,很是慶幸於自己的謹慎。若果輕舉妄動,被鸞台會發覺了……按鸞台會寧殺錯不放過的作風來看,自己再次死於鸞台會的可能,不會太小!

    這麼個規模龐大計劃周密的組織,甚至在她,在權仲白稚齡時起就開始佈局,這計劃要能為她談笑間破去,鸞台會又哪能存留到今日?蕙娘從知道真相的那一天開始,便直覺地意識到自己在鸞台會跟前,幾如一朵星光,鸞台會卻好似天中明月,而它所瞄準的皇族,卻又如一輪中天旭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她又身懷宜春票號這樣甩不脫的重寶,要獨善其身,談何容易?更別說還有權仲白同兩個兒子需要她去維護。也所以,那一日她真是壓不下自己的憂慮,甚至被權仲白看出了端倪。可就是當時,她心裡也還是懷抱了一點希望的,她覺得自己身邊,始終也可能還是有些幫手的……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除了自己一人以外,在鸞台會跟前,她沒有別的幫手。

    如此巨大的力量,好似一根擀面杖,能把她擀得平平整整,不留一點兒痕跡,而她所有的憑依,卻只有她自己而已。甚至連她的夫君,都是她要計算在其中的變數!

    這麼大的壓力,足以令任何一個人崩潰,然而蕙娘卻並不是別人,好歹,她自小也就習慣了孤獨,她早知道有些事,只能自己面對。

    周先生這一次過來,要傳遞的一些訊息已經暗示過了,又知道權仲白一入宮,根本不知何時出來,便也不多留,起身告辭。蕙娘把他送到門口時,見四周無人,忽然心頭一動,又問了一句,「師父當年收下仲白時,是否也是受到了一定的壓力?」

    周先生也微微有些震動,他瞅了蕙娘一眼,忽而笑道,「人多了,就有分歧,有爭鬥,天下間還有什麼事,能逃得過這個至理?」

    只這一句,也不多說,又衝蕙娘點了點頭,便洒然而去。從他瀟灑的背影上,卻是很難看得出來,這位老者的內心,其實遠未那樣出塵。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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