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二月,朝廷的兩件大事都有了進展。/top/小說排行榜因孫侯帶回來的那支船隊,經過寰宇遠航,有些需要大修,有些乾脆就不能再做遠航之用了,因此朝廷終於開始在沿海修築新的福船,一併將泉州開埠的事,提到了日程上來,排在之後的還有天津,因天津畢竟離倭國近些,那裡銀賤銅少,又閉關鎖國,不大和紅髮人做生意,正適合大秦商人兌換白銀的需要。
這是一樁事,第二樁事,入股宜春,這件事延宕下來,主要是因為鍾閣老身子骨不爭氣,前段時間的瘧疾,一直都沒有好透,如今很難再勝任首輔的工作,只得黯然上書,要告老還鄉,好好地回鄉調理自己的身體。皇上是有意跳過方閣老,直接指定楊閣老為首輔,只是其中還有些文章要做。過了個年,方閣老也有點擋不住,他的德望人脈,的確是坐不穩這首輔之位,於是亦上書辭了首輔,倒也沒有退休,而是被調任出去,管別的了。
至此,楊閣老終於掃清了仕途上的全部障礙,用九年的時間,走到了大秦文官所能達到的最高點,成為了大秦首輔。
他在北邊數省實行的地丁合一,去年剛推行就已經見效,如今自然寵幸日深,在朝野間的威望,也就更上了一層樓。這一次內閣空出了兩個位置,皇上竟不放新人進閣,很明顯,就是為了給楊閣老樹立威嚴,培養黨羽的時間。畢竟和當年的焦閣老比,楊閣老終究還是差了那麼一點。值此新官上任時,楊閣老再推了入股商號一事一把,朝中竟沒了反對的聲音,那些大商家雖然急得上躥下跳,但此時態勢非常明顯,誰出面說話,誰就是被商戶買通了的傳聲筒。仕宦為商戶張目,在檯面下倒不稀奇,可擺到了檯面上,還是要被人戳脊樑骨的。
有此一推,從宜春票號開始,盛源、乾元幾家票號,都要開始清算資產,為朝廷入股監管經營做準備,還有些綢緞、茶葉等民生巨頭,也被列入了監管的行列之中,只是比票號要慢一步而已。喬家三位爺再一次齊聚京城,不過因蕙娘臨盆在即,倒是不把這些瑣事,拿來煩她了。
就連國公府,現在也不拿同和堂的事過來催問——也是天意如此,春末夏初,海面多有颱風,許家的船被耽擱在了青島,又要改走陸路進京,恐怕到京城時,她已經臨盆。那就是有任何大事,都要等生完孩子再說了。因此蕙娘也不管權季青等人,在外都琢磨什麼,反正她自己安安耽耽,在沖粹園內吃飽喝好,就等著胎動生產了。
權仲白這幾個月,也很少和權季青照面,因皇上移駕到香山靜宜園預備避暑,他連城裡都不用去了,只在沖粹園和靜宜園之間來往,同國公府的往來都不多。蕙娘也好奇,權夫人、國公爺又或者是權季青,有沒有什麼別樣的舉動,但從身邊人安閒的表現來看,卻又覺得恐怕還是沒有。
這幾個月唯一一件被她知道的事,便是權叔墨兩口子往南邊去了,何總督動作不慢,也許是為了向蕙娘示威,去年宜春回了他的面子,今年才過元月,他就給權叔墨謀了個從四品的副千戶,在諸總兵旗下,也算是高位了——諸總兵自己的大兒子,現在也不過是五品身份。又有何蓮娘有孕的消息,小兩口也算是雙喜臨門,三月初便揚帆往江南過去,權仲白特地去送了三弟,回來後雖然極力遮掩,但依然有些感慨之色,坐在桌邊,發了半日的呆。
一家子兄弟五個,現在就只有一個幼金還在家裡讀書,卻也被他姨娘管束得老實無比,一點都沒有惹人憎的嬌驕之氣。蕙娘心裡,也是有些感歎的:家裡人少,她和文娘、子喬之間,猶還有些心結呢。以長輩們如此行事,這四兄弟不分崩離析都怪了,只是可憐權仲白,對權位最沒興趣的人,到頭來外人看著,倒像是他一個個把兄弟們給趕出了京城一樣。他心裡滋味如何,是可以想像的。
但兩夫妻現在也不談這些,權仲白學了老莊,很注重孕婦要『飽食終日,無所用心』。這兩個月,沖粹園就像是世外桃源,外人外事,絲毫不能相擾,只得一家三口,在園中悠遊。權仲白還賴不過蕙娘,把一些花月湖景,都起了雅致的名。他們常繞著散步的蓮子滿,旁邊幾座亭子,都被挖空心思,安了名號。
因歪哥過了五月,便有三虛歲了,一般有些人早開蒙的,三歲半、四歲,就給延請塾師回來。他又精靈頑皮得不成樣子,不論權仲白還是蕙娘,都不是他的對手,這一陣他正和蕙娘商量,是否要給歪哥預備起開蒙事宜,「周先生這一次特地從東北過來,就是想看看歪哥的天分。」
說到周先生,蕙娘也是有點納悶,他混著管事們一道進京,但又在同和堂沒有職司,不過是在沖粹園內閒散居住,每日裡也不來擾她,就是對歪哥都沒什麼關注,她便道,「這也太小了點吧,哪裡看得出來呢?難道周先生一眼就看出來,歪哥沒什麼天分?」
「周先生一身家傳絕技,哪裡肯輕易授人,一看天分,一看人品,這都不是一兩天內就能看出來的。」權仲白道,「當年我學醫時,就是先在他那裡玩了有兩年,才得傳湯頭歌訣,就此走進了醫道之中。當時我的年紀,也不過才堪堪六歲而已。」
六歲學醫,是比較早了,所以權仲白雖然師從兩家,但出道也早。蕙娘多少有些好奇,「你才六歲,就能下定決心要寄托醫道,國公也就竟真讓你去學了?他老人家行事,真是耐人尋味,令人捉摸不透。」
兩夫妻在一處,自然是談天說地,什麼閒篇都扯,權仲白道,「其實學醫也算是家裡的安排,當時我爹問我,爵位大哥襲了,我該從什麼出身。經濟、仕途、天文、地理,任何一道都好,只是不能做個閒人。我因覺得母親是生我去世的,從小朦朧中總想要做個醫生,聽了問便隨口一說。當時很小,從未覺得不對,之後第二天便被抱到周先生那裡,也沒感到不妥。其實現在回來想想,恐怕他們是早聽到我說要做大夫,所以才把周先生從老家請了過來。」
權仲白雖看似叛逆,但一生走過的路程,似乎都在良國公算中,現在連歪哥的前程,國公似乎都早有了盤算。蕙娘就算沒權仲白那股倔勁兒,也不禁油然而生一股不悅:連他們父母都沒說話呢,國公就把周先生給安排來了,這是什麼意思……
權仲白看她眉眼,多半也看出了她的心情,他按了按蕙娘的肩膀,「這也只算是歪哥的一個機緣吧,他真沒有興趣,周先生也決不會勉強的,他的針灸術乃不傳之秘,不是他點頭,一般人想學還學不到呢。」
蕙娘也有點好奇,「這針灸術這麼神奇?怎麼沒聽說周先生的名氣,都只知道你是歐陽家的弟子。這兩門不傳秘術,倒都集中在你身上。倒讓你給發揚光大、融會貫通了。」
「我也就是這一代而已,」權仲白噓了一口氣,「當時兩邊都發了重誓,絕不再傳,不然和你所說,帶幾個徒弟出來,也就沒那麼疲累了……」
眼睫一扇,也就不提周先生了,轉和蕙娘道,「前些日子,我去祖父那邊扶脈,還特地問了四姨娘一聲。連岳母和四姨娘都很茫然,文娘幾次回娘家,倒都是笑口常開,沒說什麼不好。」
當時蕙娘那麼一問,沒想到他就這麼上心,知道她掛念妹妹,還特地為她向家裡人打聽,蕙娘心裡,也有些甜甜的,她也是血旺頭暈,沒想太多,便和權仲白感慨,「沒有親娘,畢竟是差了一點,太太待她雖好,可沒上心。四姨娘又是一心以太太為馬首,因她不能養老,看她也是淡了。她性子倔,有苦處,也不大會和家裡人說。」
話出了口,才想到權仲白也是沒有親娘的,一時不禁有幾分後悔失言,這尷尬之色便流露出來,倒是權仲白並不在意,和聲道,「也是,我從小要不是爹格外偏疼,沒準性子也還要更加偏激古怪。」
權夫人再視如己出,也終究是有差別的,權仲白倒是說得很白,蕙娘默然片刻,忍不住又笑道,「就你現在和你爹的關係,要說他特別偏疼你,誰信。」
「是從小就比較偏疼,因為我沒娘嘛,大哥又有祖母帶。」權仲白想了想,也自失笑,「沒想到就是我最不聽話,一旦學成出師,立刻就滿天下的晃蕩,辜負了他好些年的指望。就是現在,終於要接過世子位了,還要和他頂牛呢。」
只這一句話,頓時帶出了幾個月來兩父子的紛爭,蕙娘自然很關切,「怎麼頂牛了,難道你把喬十七的事——」
「沒有真憑實據,說了也是無用。」權仲白哼了一聲,「還是宮裡的婷娘……這幾次進宮,我依然不肯去看她,爹氣得不得了,和我吵了好幾次。我也不管,要我接管權家,那就得憑著我的路子來。他還真以為我就是個傀儡,他拉一拉,我動一動?」
權仲白對瑞婷,的確是十分絕情,從瑞婷入宮的那天起,他就對這個堂妹不聞不問。現在要接過世子位了,按理來說,婷娘也該列入他的照管範圍,可看他意思,還是想任婷娘自生自滅,蕙娘也能想像得到國公的無奈,她噗嗤一笑,「你們也算是一對父子冤家了!」
「只盼著以後歪哥不要這麼折騰我就行了。」權仲白摸了摸蕙娘高聳的肚子,俊秀眉眼,慢慢地柔和了下來,他曼聲道。「我小時候和大哥處得不大好,大哥老欺負我,有一次背了人擰我的耳朵,罵我是喪門星,說若不是我,他也不會沒了娘。」
多年前的往事,此時說來,真有點淒涼,若是換作從前,權仲白是斷斷不會把這事說出的,可此時卻是漫不經意,就講給蕙娘聽了。「當時我年紀還小,聽了便信以為真,又不敢和繼母、祖母說,委屈只好放在心裡,有一回在爹身邊,再忍不住,便發作出來,哭哭啼啼地問他:我是否就真是喪門星轉世,克了娘親。娘親地下有靈,又會不會恨我。」
「爹平時總很嚴肅,可那天卻很柔和,把我抱在膝上說了好多話,我也不大記得了。就幾句話,一直銘記到了如今,他說我娘去世之前,一直惦記著生我時大出血,我只出了一條腿就生不動了,是被產婆拽出來的,怕我腿被拽壞了。」權仲白說,「硬是要爹把我的腿給她看看,見到踢動如意,這才安心合眼。這世上唯有父母對兒女的付出,是從不要求回報的……我娘哪裡會恨我呢,只有遺憾,不能親自看我長大。當時我也不懂,只覺得世上哪有人會這樣傻,分明被我害死了,還只是盼著我好。爹說,等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能明白。」
他摟著蕙娘,隨意一笑,低沉地道,「可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我權子殷也有安定下來,娶妻生子的一天,更會接過我由少時便發誓不接的國公爵位……終於能體會到爹當時所說的心境。可見人生變化無常,不是一介匹夫能夠逆料的。」
雖未甜言蜜語,但話中的情分,蕙娘又哪裡感受不到?她垂下頭摸了摸肚子,心頭真不知是何情緒,一時竟是欲語無言,好半日,才幽幽道,「這一切變化,都是因我而起。老實說,你就真沒有一點遷怒,一點恨我嗎?」
權仲白哈哈一笑,洒然道,「恨是真有一點!」
有一點,卻也只有一點而已,餘下更多的是什麼,他不肯說,蕙娘似乎也能明白。只是她很想聽他說出口來,卻又不大敢去問,一時間心尖顫動,卻是欲語還休,似喜還嗔,兩人目光相對,半晌都未能說話,權仲白左右一看,見幾個丫頭都避到遠處,便拉著蕙娘的手,慢慢地傾近前來,口中還道,「你最近太忙,放在我身上的心思,要比從前少了。」
這話居然還有點哀怨。
三十歲的大男人賣起可愛來,真叫人肉緊,蕙娘忍不住嗤嗤發笑,貼著權仲白的唇,才要說話時,遠處忽然起了些動靜,這裡聽不分明,只有些喝喊之聲傳了過來,權仲白耳朵一動,頓時站起身來,向遠處張望了片刻,便又若無其事地坐了下來,同蕙娘道,「哦,好像是病區裡有點動靜,可能那邊有人發病,我一會過去看看吧。」
倒還是陪著蕙娘散了步,兩人繞回了甲一號,他才往前頭去了。過了一會也就回來吃飯,蕙娘問起,都道,「就是病區那邊有點事情,現在已經解決了。」
蕙娘明知不是如此,但也並不多問,還是安心養胎。又過了十數日,許家人終於到京,立刻就把刑訊好手給權仲白送來了,還帶了豐厚禮物,向蕙娘問好。只是蕙娘臨盆在即,卻不能相見,也不好再談正事了。
這天下午,她正陪著歪哥在亭子裡認字,指著遠處蓮子滿上幾隻大白鵝,哄歪哥念,「鵝鵝鵝,曲頸向天歌。」歪哥有幾分不耐煩,並不念詩,反而數那幾隻鵝,「一隻、兩隻、三隻、五隻、九隻……」
「喂,四、六、七、八,你都丟到哪裡去了。」蕙娘望著遠處那三四隻鵝,好氣又好笑,才要教導兒子識數,忽覺下腹一暖,一股水淅瀝瀝就流了出來,歪哥啊了一聲,又驚又樂,拍手道。「娘尿尿啦!——尿褲子!娘也尿褲子!」
畢竟有過經驗,這一次並不如何慌張,蕙娘才知道原來自己腹部那微微的抽搐感,就是陣痛了,卻是和上回不同,減輕了何止一星半點,她指著歪哥,又好氣又好笑,一邊由著眾人把她攙扶起來,一邊還要和兒子鬥嘴。「進產房前還要氣我,權歪歪,你長本事了你!」
歪哥這才知道母親是要生產,他年紀還小,也不知道這其中的危險,還追在母親身後喊,「小弟弟快出來,小弟弟快出來!」
等蕙娘進了血室,還問廖養娘呢,「養娘,小弟弟什麼時候來和我玩?」
廖養娘抱起他,笑罵了一聲,「不懂事。」
她若有所思,望了院外一眼,低聲道,「等你弟弟平安出生了,外頭應該也就能安靜下來了吧。」
作者有話要說:童言無忌,大風吹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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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哥大名該起啥好呢,嗯……權齊人不知道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