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號增股,當然是件大事,要達到令皇上投鼠忌器的目的,其實增股人選也並不太多,喬家原本看好的楊閣老就是最好的人選。當然,楊家、焦家曾經不睦,但那也是從前的事了,隨著焦閣老致仕,清蕙、令文分別出嫁,實際上兩姐妹的親緣關係,已經不足以維持票號和王家的親密關係。王家既沒有認下宜春票號這個親家的意思,那麼票號請楊閣老入股,在道義上似乎也不至於站不住腳……
權仲白略略皺了皺眉,他的語氣很和緩,「其實剛才,你也未必就一定要把態度給擺出來,稍微敷衍幾句,還是可以拖延一段時間,從容考慮的。」
蕙娘也明白他的心思,對於權仲白來說,宜春票號的龐大勢力只是一種負累,夫為妻綱,他一個做醫生的,哪裡用得著票號的勢力?當然蕙娘就更不需要了,對於一個政治家來說,票號是他求知若渴的寶貝,但對他們夫妻而言,保住票號,可沒有多少看得見的好處。用這個思路去向,換一門生意來做,那是海闊天空的事,大家都能得到安寧。
「我已經試探過喬家幾位的態度了。」蕙娘也沒有動氣,權仲白的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不論是老西兒還是安徽、揚州那幫生意人,其實對朝廷都是一個態度,這也難怪他們,從前朝起,任何一門同朝廷合作的生意,獲利甚微不說,還要重重打點、受氣受累,隨著上頭風雲變幻,朝令夕改那是常有的事。喬家人決計不願和朝廷合作……畢竟是幾輩子的老交情了,大家同心協力把宜春做起來的,我忽然撤股引入天家,是要被人戳脊樑骨的。」
商場上鉤心鬥角,彼此算計是很常見的事,不論是喬家壓她,還是她壓喬家,大家各憑本事,總是在一種默契下行事。喬家可以逼她稀釋股份,但卻決不會先斬後奏私下轉讓自己的股本,蕙娘自然也不會率先毀約。權仲白長長地嗯了一聲,沉吟著道,「這總還是有辦法解決的——」
要在另一人之前袒露自己的想法,非但違背了她所受到的教育,甚至還違背了她的習慣、她的本性,打從一開始命令自己多少敞開心扉時,蕙娘就從未感到這是一項容易的任務,今晚也不例外,她深吸了一口氣,平穩著不知為何加速少許的心跳,沉聲道,「還有一些顧慮,我也和你說了,祖父一輩子和天家賭氣,就是拿宜春票號作為籌碼。現在臨老才一下台,我就把票號讓給天家,老人家心裡恐怕是難以平靜……你說得也對,我生性好強,的確是想證明給老人家看,我焦清蕙雖然身為女兒,但卻不比一個男人差到哪裡去。」
她頓了頓,見權仲白在燈下微微偏首,丹鳳眼專注地凝視著自己,白皙面孔上寫滿了不容錯認的專注與關心,彷彿她要比任何醫學巨著、名貴草藥都要來得吸引,心頭不禁又是一跳,忙再深深呼吸吐納,方才有些僵硬地說,「但往深了說,這些也都只是借口而已……從根子上來說,我就是捨不得。」
「捨不得的,不是銀錢,我夠有錢的了。賺錢對我,並非難事。」在這點上,她不過輕描淡寫,一筆帶過。「我是真的捨不得票號……權仲白,我出生的時候,宜春才只有七八十個分號,全開在京畿一帶,等我開始識數的時候,他們已經把鋪子開到南邊去了。我是按票號東家養起來的,宜春號和我一起長大,我親眼見到它發展成今日這番模樣,我有很多雄心壯志、很多夢想,都寄托在票號身上。要我因為皇上的顧慮放棄它……我,我考慮過,可我還是做不到。」
權仲白細細地審視著她的容顏,似乎在尋找著什麼,蕙娘覺得他是在尋找她說謊的證據,又或者,他是在探索著她的情緒。他許久都沒有答話,黑曜石一樣的瞳仁裡映著她的臉,卻沒有一點自己的情緒。
不願放棄票號,那起碼在十餘年內,她是不能離開京城太久的。兩夫妻攜手共游天下的夢想,恐怕才剛又開始孕育壯大,就又要破滅。而這一次,他還還會提議用和離來解決這難以調和的分歧嗎?
「票號、孫侯、皇后。」權仲白總算開腔了,一開口,果然就是質疑,「這條線你能理順嗎?」
「其實這倒不是什麼天大的難事,」蕙娘倒是早有準備。「皇上適才以民生訛我,什麼意思呢,其實就是想引我說到現在北方貧富相差懸殊的問題。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山西一地,屢出豪紳巨富,地方勢力很強,其中就以宜春號為出頭鳥。相形之下,陝甘一帶卻曾經赤地千里,就是現在,大多數人也不過落個溫飽罷了。他認為這是票號積聚財富所致,再藉著你剛才的話頭,一說起老西兒不老實,矛頭頓時就指向了票號……可在我看來,最大的癥結卻是南北物產的差距。這一點他不能駁我,大義上無法立足。我再讓一步,給他畫一個餅,讓他能名正言順地把手插到老西兒的鋪子裡,去盤點她們的家產,皇上心動著呢,他不能不心動。而一旦朝廷開始商議監管所有票號的事,這就不是宜春一個商號的戰爭了。」
她迫自己露出一個微笑,「困難重重中,就算能把章程定下,少說也要一兩年的時間。這一兩年,足以讓我從容準備後續應手了。而皇上一旦邁出了這一步,上了這麼一艘船,下不下船,那就由不得他了。到時就算我們和孫家結怨,那又如何?扳倒我,宜春也不是他的,畢竟才說要監管,緊接著就吞併,這吃相,也太難看了一點。」
這監管之策,當然並非在皇上跟前靈機一動,拍腦袋想出來的。事實上蕙娘自己也不知醞釀了多久,才擇中這麼一個主意。不論皇上是答應還是不答應,短時間內都失去對票號出手的理由,這就把票號從太子、皇后、孫侯這條線上給摘出來了。少了這麼一重顧慮,兩人行事,頓時就輕快靈巧多了。權仲白緊繃的唇線慢慢地放鬆了下來,他的態度雖還有些保留,但已經鬆動了不少。「票號是你的陪嫁,怎麼處置,當然還是你說了算。這麼一來,宜春增股,起碼就要先增官府這一股嘍?」
「朝廷未必拿得出銀子來。」蕙娘說,「要真拿得出來,我也是樂見其成。但這只是第一步而已,你也知道,足夠的財富,要足夠的權勢來保護。既然你對國公位毫無野心,我們也未必要去爭這個位置,那就要做好不得國公位的準備。到那時,你我沒有權位護身,很可能我會被喬家聯手朝廷逐漸排擠,失去對票號的影響力,強買強賣稀釋股份……到末了,不得不把大頭讓給別人,這當然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
她說得嚴峻,可權仲白神色倒是一寬,他擺了擺手,「往下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倒不必和我說了。這些商場手段,我不懂,也沒有多大的興趣……只要你有完全的準備、足夠的信心,那就隨你去做吧。」
其實還是在顧慮這一點:要保票號,就要去爭國公位。現在探得她的意思,並不把兩件事捆綁在一起,他一放心,當然不會再探問下去了。
蕙娘也鬆了口氣,她略帶感激地沖權仲白一笑,主動伸手握住了他,「到時候若要用到你,也許免不得還要請你出面穿針引線,來回傳話了。」
權仲白回捏了她幾下,忽然失笑道,「這好像還是我們頭一回就任何事情,達成共識吧。」
「這倒是有點像在做買賣了。」蕙娘也覺得挺有意思,她抿唇說。「我漫天要價,你落地還錢,最後成交的價錢麼,倒是和我們兩個想的都不一樣。」
「我覺得這比兩人吵來吵去,也吵不出一個結果要好得多。」權仲白一向是要比她坦誠得多的,現在兩個人都願意放開自己,說起話來,就要比從前更融洽一點了。最起碼,兩人都保持了足夠的自制,也都很明白如今的處境:這種時候,是容不得任何猜忌、爭執的,非但不能對抗,他們還必須開誠佈公,能拿出來談的都要拿出來談。「今晚,其實還有一件事想要告訴你的——卻被皇上給打了岔!」
他將牛淑妃得到的那串鏈子描繪給蕙娘聽,「盈盈發亮,光色發白,從石質、石紋上來看,和神仙難救中所必須用到的那種石頭,幾乎一色一樣。只是那串鏈子,當然要比我們得到的碎石精萃得多了。」
「是哪個縣貢上來的?」蕙娘頓時面色一變,「這石礦,應該是極為罕見,恐怕天下間,不會有第二處了吧。」
「的確。」她忽然留意到,權仲白的聲調有幾分沉重,「就算不是當地出產,如此奇珍,也很好追查來歷。屆時順籐摸瓜,便能夠尋到石礦產地,如此守株待兔,或許能混到那組織老巢裡,摸一摸他們的底。說不定,就能找到線索,找出他們的明線,查證出害你的人,究竟是不是他們。」
兩人之前那一番談話,事實上都迴避了這麼一點:權仲白讓她放棄宜春票號,除了皇上的覬覦之外,還有就是對這神秘組織的忌憚。蕙娘能擋住皇上的招數,那是因為皇上終究是個君子,他有他的面子要顧。可這神秘組織,卻不會遵守不成文的規矩。暗殺、爆炸、走私……他們什麼事幹不出來?只有千日做賊,卻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蕙娘想繼續領導宜春票號,就必須面對這麼一個問題。
而她自己願意同這股勢力戰鬥、周旋,卻並不代表權仲白有興致如此殫精竭慮的過日子。她還以為權仲白會提出這一點,會發火,會和她辯……沒想到他倒是乾脆利落地,才一確定她不會放手,就開始談繼續查案的事了……
「這麼危險的事,你打算預備讓誰來做?」她望著權仲白,輕輕地問,「讓我?」
「那肯定是我來安排。」權仲白毫不猶豫地道,「你,你雖然也挺能耐的,可畢竟是婦道人家,連出門都不方便,難道還能真個親自去查?」
蕙娘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將翻湧的情緒,深深地壓到了心湖底部——現在不是讓感情氾濫的時候。
「你是個醫生呢。」她輕聲說。「平時自己也忙得很,難道還要為了我的事,大江南北,四處去跑?」
其實大江南北四處奔波,很可能是正中權仲白的下懷,蕙娘見他眼睛一亮,就是一陣頭疼,忙又續道,「再說……我也捨不得你去。這種事,應該有專門的人去辦。」
她若有所思地撐起了下巴,「要增股宜春,多少也是有這方面的考慮。要和這種人對弈,那就應該也有一支這樣的力量……」
要掌控這麼一股力量,那真是談何容易,即使大門大戶,私底下多半都有豢養些打手流氓,但和這神秘組織一樣,經過妥善訓練,令行禁止幾乎有些軍人色彩的成員,那不是一般民間富戶可以擁有的,除非是組織最嚴明的江湖堂口,才會有這樣的一支隊伍在。可不論權仲白還是焦家,都是白道中的白道,要借由增股宜春來達到這個目標,似乎是有點牽強了。
但不拉他入股,也不可能放心地用他的人,唉,即使是順利地物色到了人選,細節上該怎麼操作,要考慮的地方,也還有很多……
蕙娘的思緒不知不覺間,就跑得遠了,她出了半日的神,才猛地驚醒過來。「這都後半夜了!先睡下吧,別的事,明天再想了。」
她還當權仲白是在等她呢,沒想到一言發出,竟也把他驚得一跳,蕙娘這才發覺,他也正在自己出神:卻是眉頭緊鎖,顯然正有一事,難以決斷。
「怎麼?」她不禁有些好奇,「是還有什麼事沒想明白的麼?」
「是還有一件事。」權仲白順從地站起身來,跟著她往床邊走去。「他們其實並不知道,我借人去密雲那一次,瞄準的倒是那塊石頭。除了我撿到的碎石以外,其餘碎塊,幾乎都混在了雪裡,並不如何顯眼。因此,那串鏈子,在他們看來,還是絕世奇珍。牛淑妃準備把它賜給二皇子貼身佩戴——」
蕙娘頓時就明白了權仲白猶豫在哪——以他的性子來看,這也的確是個很棘手的問題。
作者有話要說:這兩人終於開始溝通了,有進步,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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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起,無債一身輕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