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漫的夜晚,其實帶來的是不浪漫的結果,第二天早上起來,綠松、石英、孔雀三個大丫頭,手裡都捧著藥膏,圍在蕙娘身邊給她上藥,權仲白慘一點,平時不要人近身服侍的,便只能自己挖著藥膏往身上抹:兩個人話說得倒是開心了,氣氛倒是旖旎了,連盤香全燒成灰了都不知道。綠松等人為免忌諱,又都不曾近身換香,到最後倒是蕙娘靈醒,才被叮了幾個包,就一機靈讓權仲白快點回去。可夏夜水邊,又是山地——這蚊子多凶啊?才一眨眼的工夫,小臂、小腿,全都遭殃,不知不覺竟被叮了有七八個包。蕙娘皮膚嫩,手上幾個包竟腫成一片,一晚上癢得不得了,到後半夜,權仲白給敷了薄荷葉上去才稍微好些,這會自然免不得好一番折騰。孔雀心疼得嘖嘖作響,壓低了聲音嘀咕,「以後要彈琴就彈琴,屋裡彈彈也就是了,歪哥醒著的時候彈不好麼?非得跑出去,就為點風雅,您值當嗎您。往日您不是——」
「好了。」蕙娘哭笑不得。「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成天只會在我身邊打轉,嫁妝預備好了沒有?得了閒你就忙你的去,別老過來服侍了。」
甘草、桂皮和當歸,雖然都說定了親事,可因為蕙娘離不得這三個大丫頭,到現在都還沒有成親,其中倒還是甘草最心急,背地裡央求他父親,在蕙娘跟前露了幾次口風。可孔雀嘴巴一翹,卻是一點都不著急,「我怎麼也得把海藍給您調.教出來了再說,您也別著急,一時半會,我還得在您跟前討厭呢!」
這群大丫頭,看著主子心情好,等不及就來撒瘋賣味兒了……蕙娘氣得要笑,「都是養娘的女兒,我看海藍就比你強多了,不像是你的妹妹,倒像是石英的妹妹!」
石英抿著唇微微地笑,「您拿孔雀打趣,可別把我拉扯進來——」
一屋子鶯聲燕語,直是滿室生春,比起在立雪院裡人人謹言慎行的沉悶,換到甲一號來,彷彿連空氣都給換了似的,由不得人精神一爽。蕙娘擦完藥,對鏡正梳妝時,見權仲白靠在床邊,含笑望著自己,兩人眼神在鏡中交匯時,他微微一笑,彷彿在用眼神訴說著好些只有她能明白的話語……她有些羞澀,忙移開眼神,不和他繼續比拚臉皮了。
男主人的改變,這群大丫頭哪能看不出來?一個一個,全都互相傳遞著眼神,彼此暗暗地笑呢。蕙娘有點著惱,釵環還沒插完呢,便驅趕眾人,「忙完了就出去吧,天氣這麼熱,屋裡人一多,悶得很!」
綠松、石英笑著就往外走,孔雀還有點遲鈍,正要給蕙娘上簪子呢,被綠松嗔了一眼,頓時也就會意地抿嘴一笑,溜出了屋子,留了一根極細的拔絲樓閣金簪在蕙娘髻外,還沒插到盡呢。
蕙娘不好多動,氣得按著西洋大梳妝台跺腳,一雙紅綾小鞋,踢得雞翅木妝台梆梆響,隔著紗窗和孔雀發火,「死丫頭,你以後就別想我給你添箱!」
孔雀哪裡怕她這等口氣?一群人的笑聲,從紗窗裡飄過來,隱隱約約,倒給屋內平添幾許生氣。蕙娘只好側過身子,對著鏡子去夠金簪,一揚手,袖子又落下來,露出藕一樣白嫩的手臂,上頭點點紅斑隱泛光澤,卻是剛上過藥,漸漸消腫的蚊痕——微微瑕疵,卻好似涼粉上灑的辣椒面兒,沒這點紅,還不夠香呢。
簪在腦後,她梳的又是百合髻,沒有鏡子照著,哪裡夠得到簪子。蕙娘反過手胡亂摸索了一陣,並不得其法,倒覺得權仲白落在她身上的眼光逐漸灼熱,她不由飛去一眼,多少帶些嗔意,「傻站著做什麼,你沒有手的呀?」
見權仲白緩步行來,雖是一身青布衣裳,可眉眼含笑,風流四溢,溫存乃是從前所未有,她忽而有些羞赧,便扭過頭去,只托腮望著鏡中自己,口中道,「快點,那邊正擺飯呢,你沒聽見響動?一會歪哥要進來請安了。」
權仲白的手一向是乾燥而溫暖的,但幾乎很少出於自己的主動,放到她身上來,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脖子,輕輕地為她將金簪插.進髻中,挑開了擰緊的發綹,又靈巧地略微一轉,便將這輕盈而精緻的簪子別穩了。可他卻沒有急著將手挪走,溫熱掌心,還壓在她脖後片刻,壓得蕙娘不知不覺間,紅霞滿面,方隨著歪哥進門時的啊啊喊叫聲,不著痕跡地移開了。
自從過了週歲宴,廖養娘就抱著歪哥,來給蕙娘晨昏定省。孩子一開始不懂事,到了娘身邊就不肯走了,這一陣子,漸漸也接受了父母都各有事忙,只能一天陪他一會兒的事實。因此就更粘人,一進用做餐廳的西裡間,沒看著爹娘的影子,頓時就急得大喊起來,邁著兩條小短腿,吃力地在地上挪著,要進裡屋來尋蕙娘和權仲白。孔雀還哄他呢,「爹娘忙呢,一會兒就出來了。」
「誰忙啦。」蕙娘走在前頭,順手就給權仲白打起了簾子,孔雀一吐舌頭,忙上前接過了蕙娘手裡的珠簾。歪哥早笑得瞇起眼來,白白胖胖的大娃娃,一下就撲到母親腿邊,伸手要抱。蕙娘道,「你太重啦,娘抱不動。」
歪哥也知道母親是在逗他,還是笑嘻嘻地喊,「涼、涼!」那邊權仲白出了屋子,彎下腰把兒子抱到手上,笑道,「傻小子,娘力氣小,爹力氣就大了嘛。」
爹、歪哥所欲也,娘、歪哥所欲也,這孩子看看蕙娘,又看看權仲白,倒是左右為難的,思來想去,便靠在父親懷裡,伸手要母親牽著他的小手兒,這樣才心滿意足,手舞足蹈地笑道,「涼好,爹好。」
孩子被養娘帶著,最大的好處,就是他呈現在父母跟前的模樣,大都是很可愛的。把屎把尿的事,並用不著蕙娘去做,她自然日漸疼愛歪哥,也多少有些瘌痢頭的兒子自己好的心情,一邊吃早飯,一邊就忍不住對權仲白道,「喬哥週歲的時候,可沒和他一樣活潑健壯。要到兩歲、三歲時,才能把話給說囫圇了。」
權仲白一邊吃飯,一邊還給兒子塞兩口稀粥吃,歪哥吞得也興致勃勃的,「你整個孕期進補,全補到他身上去了,他元氣肯定充足,再說,你也算是吃我開的養生方長大的,從小調養得好,母體壯實,當然要比你弟弟那小戶出身,從小恐怕連肉都不常能入口的生母要健壯。再說,這種事情,父親的元氣也有關係的。」
這話題竟扯到麻海棠身上了,蕙娘一時,有些微微的心虛,她很快轉移了話題,「可惜,這孩子現在正是認人的時候,不論是你還是我,卻都沒空和他時常呆在一塊了——等他再大一點兒,就不能全推給養娘啦。從三四歲起,怎麼也得帶在身邊,言傳身教的好。」
「票號那邊的事,就那樣耗費精神?」權仲白瞅了蕙娘一眼,「這件事上,你究竟是怎麼想的?昨兒只是含糊帶過,倒沒能好好談談。」
如若那走私火器、販賣毒藥的組織,瞧上的是宜春票號,那麼只要票號股份還在身上,蕙娘肯定就會持續受到他們施加的壓力。她昨日和權仲白交的底,那也是沒提放棄股份的事,只說了未必要逼著權仲白去爭國公位而已。蕙娘聽權仲白的語氣,倒像是有意插手進票號事務中,她微微一怔,「你有什麼想法?難道還要不戰而退,把股份賣給喬家,躲這個事兒?」
「這想法倒是有一陣子了,但從前不想提。」權仲白一邊說,一邊拿眼睛看了看幾個下人,蕙娘敲了敲桌子,打從綠松起,丫頭們便都退了下去,歪哥看見養娘起身,還以為自己也要走了,便依依不捨地抱緊權仲白,蕙娘看得有點好笑,便把他接過來拍著,他倒高興起來,小手摸著蕙娘的下巴,要在她腿上站起來親她,倒鬧得蕙娘躲躲閃閃的,商量正事的嚴肅氣氛,頓時蕩然無存,到底還是鬧著被抱出去了才算完。
「現在票號一年的流水,不下數億了吧?」權仲白還是那樣,一開口就直奔主題,也不顧這問題蕙娘方便不方便回答——好在,他也只是這麼一問,並沒有讓蕙娘回答的意思,「你知不知道國庫一年收入多少?上回皇上和善榆算賬,我在一邊聽著,他也沒有瞞我,其實這也是瞞不過人的——去年一年收成好,六千萬兩,各地光是軍費就去了一小半,打仗耗的那都是國庫銀子,還有逐項民生開支。國庫存銀不過二千萬兩,東南那邊,開海、興建船隊,打仗,一動就要花錢。孫侯帶走的那支船隊,本身花了多少錢不說了,船隊上帶走的兵丁,那也是錢養出來的……你們票號一年的收入,對天家來講都不算小錢了,我對經濟上的事不大懂,皇上親口說,『這票號發銀票,是做得越大越賺錢,如有一天能壟斷了全國的票號行當,一年光是這個收入,那就是嚇死人的多』。這話是說著玩的呢,還是有意無意說給我聽的呢,你心裡自然有數。」
「當然,皇家對票號有想法,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但在我看,這兩任皇帝的目的,卻有天大的差別。」權仲白平時似乎風花雪月,一點都不講經濟世故,可要算起賬來,真是比任何人不差。「先帝是什麼樣的性子,你祖父會比我更清楚,想來,你心裡也是有數的。他要票號,那是看中了票號的錢,可以歸到皇宮私庫,去填補因他求仙問道、盡情享樂而造成空虛的內庫……而且那時候,宜春號的規模,也還沒有現在這樣巨大。這樣黑吃黑的做法,連他自己都覺得心虛,更別說獲得朝廷重臣的支持了。第一個你祖父就不會答應的,他當然也不敢玩真的,想納你為太子嬪,你們家沒有答應,這件事也就作罷了。可皇上平時清心寡慾,後宮人口少,花費很小,這些年來皇莊出產,就夠他花的了。內庫縱然錢銀不多,但也是因為一大部分錢,都投入了孫侯的船隊……他想要票號,是看中了票號的規模。現在的宜春櫃面,有時候比縣衙還有威信,當地有了什麼事務,要請耆宿來坐鎮評理的,少不得宜春掌櫃。你有梧桐樹,招來的有時候不止是鳳凰,還有老鴰。現在還好,宜春號還有盛源號這些敵手,始終還沒做到宇內獨霸,可繼續往下走,我怕你討不了好。」
字字句句,都算是說中了蕙娘心底隱憂,她不動聲色,做聆聽狀。權仲白點著桌子說,「官家要做票號,人手卻不能從官家這裡出,你也知道官場上的齷齪,由官府牽頭搞,無非是養肥了經辦的官吏,那麼不論是買下盛源還是買下宜春,價錢會有多離譜,對餘下那間票號的擠壓又會有多激烈,你肯定也能想像的。宜春票號的價值擺在這裡,白的黑的都看得到,到時候,真的是國公爵位能夠護住的嗎?我們家二十多年沒沾染兵權了,我看是難……與其等到時候深陷泥沼,倒不如預先計劃好了,將股份緩慢變現,你自己興辦實業也好,就把錢干放著也好。單純的財,招惹不了多少人的紅眼,不論是老爺子的威望、人脈也好,還是我們家的關係也好,倒都能護得住這份踏踏實實的家業。」
其實分析了這麼多,歸根結底還是一句話:權仲白實在是很看好宜春票號的發展,甚至看好到認為票號終有一日要被人摘取的地步。不是被神秘組織以陰謀摘取,就是被官府以皇權、相權強行廉價買走。而這兩股勢力,都不是一個下台的首輔,不沾軍事的國公府能夠抗衡的。畢竟這兩股勢力看重的,並不是金錢,而是宜春票號完善的櫃面網,以及金錢流背後的力量。
「那依你之見,這股份就是要緩緩出讓,又出讓給誰好呢?」蕙娘問,「總不能出讓給不知根底的外人吧?誰知道他們背後都是什麼人。萬一是那股勢力指使了人來買,這不是反而資敵了嗎?又或者賣回給喬家?這麼一大筆現金,喬家恐怕是吃不下。」
「你們要是現在引入新的股東,朝廷沒準立刻就會下手。」權仲白肅然道,「皇上之所以能容忍宜春號發展壯大,依我看,就是因為票號股份單純,不論你們家還是喬家,都是身家清白,只圖個利字……你也知道喬家現在心急著要找新靠山,你把股份轉給他們,份額一多到他們可以做主話事的地步。恐怕立刻就會做主引入新人,這個人不是秦家,就是吳家……那才叫犯了皇上的忌諱,他肯定要搶在事成之前下手的。」
「人不能和天鬥,」蕙娘幽幽地歎了口氣,也有點感慨:真是人走茶涼,祖父這才一下台,哪管只是分析局勢而已,都覺得處處侷促,可以打出來的籌碼,實在是太少了。「你的意思,該不會是要我把自己那一份股雙手向天家送上,搶先賣個還過得去的價錢,讓喬家去吃強買強賣的苦頭吧?」
「誰說要你雙手送上了。」權仲白唇角逸出一線笑容,竟狡猾起來。「天家和官家自己也爭呢,這些年什麼掙錢的生意,都得是兩邊分成。雖說皇上花得不多,可內庫空虛,他也需要聚寶盆啊……你能在官府對宜春號動手之前,私底下轉給他一點股份,能換到的,可就不只是死錢了。」
都說他是人中龍鳳,可那是說他醫術通神,蕙娘真正從未想過,權神醫還有經濟頭腦——她一直以為在他的世界裡,就沒有錢這麼俗的字眼,今日可謂是令她歎為觀止了,她問,「你是說鹽鐵專營?那個東西,恐怕比宜春號的股份還要更燙手吧……我們要想自立門戶,怕就不能借家裡的勢來庇護自身了。」
「分家不分家,那都是以後的事了。」權仲白說,「不過你說得對,鹽鐵都知道是賺錢的東西,你要插上一足,遇到的阻力肯定更大。可皇上手上掌握的資源,並不止這麼一星半點。其中能賺大錢的也絕不少,且還要比票號安全得多——」
見蕙娘有幾分迫不及待的意思,他又賣起了關子。「這也不是急於一時的事,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日後再領著你去看吧……」
蕙娘不禁一陣不滿,正要追問時,綠松又在外頭高聲通稟,「少夫人,喬家大爺昨兒到了京城,剛派人來問您的好。我把來人讓在那邊屋裡了。」
來得這麼快——幾乎是掐著她往沖粹園的腳步進的京城……蕙娘看了權仲白一眼,有點吃驚了:看來,盛源號給喬家的壓力,實在並不在小。
作者有話要說:哈哈,誰說權二不會賺錢呀,不過他倒的確是不在乎錢
今晚還是單更,明晚雙更!現在是不是還欠著大家4次雙更?有記得的幫我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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