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起了這麼一個小小的波折,但一兩個月內,常媽媽、雲媽媽陸陸續續,也將這張新單子上的物事都置辦完全,康媽媽走賬往權季青那裡支領銀子,惠安媳婦時不時來立雪院坐坐,和蕙娘說說話,這四個人各司其職,事情倒是辦得有條不紊,蕙娘並不用多做操心。得了閒不是去兩個婆婆跟前請安,往雨娘處和她說說話,就是在自己院子裡帶歪哥:最近隨著小牛美人胎重,宮中是非又多了起來,婷娘才剛入宮沒有多久,腳跟都還沒站穩,還不到入宮請安的時候。
也許真是因為吃了她十天奶,不管栓哥、柱姐怎麼鬧小毛病,歪哥都絲毫沒有磕絆,進了深秋也沒犯咳嗽鬧感冒。三個月的孩子,胖胖大大的,除了吃就是睡,很快連乳母都抱不住了:一抱就是一兩個時辰,這麼十多斤重的大胖寶貝,誰也受不了。終究還是給他放到了童車裡——就是這樣,歪哥也就是哭了兩天,便也慣了,自己醒來的時候,只是饒有興趣地啃著小手,大人逗他,他有時候理會,大多數時候,還是毫不在乎,只顧著自己玩自己的。
蕙娘對這個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兒子,心思是有點複雜的:因為不用她來帶,每日裡抱著玩一會,確實覺得他白嫩嫩的挺可愛,但要說真有那種護犢的心,似乎又沒到這個地步。倒是權仲白,年紀畢竟是大了點,對她不冷不熱的,兩個人話算不上太多,可對兒子卻粘得慌,三十多歲的大男人,還給兒子換過幾次尿布,閒來無事抱著親親嗅嗅的,在父母之間,歪哥倒是更喜歡他來抱著。有時候蕙娘抱他,他還要哭呢。
蕙娘一賭氣,越性同權仲白髮狠,「好,好。我們家看來是要嚴母慈父了,這會他還小呢,等他大了,看我怎麼收拾他!」
正說著,歪哥頭一歪,又在她懷裡嚎起來。這當娘的一聽此聲,心裡就是一揪——也有幾分煩躁,「怎麼了,忽然又哭!」
「是要到吃奶的時辰了。」權仲白倒是比她更精通這個,果然,稍微一點孩子的臉頰,這個精精神神的小歪種,頓時便張嘴吮舌,做出種種憨態來,總之就是要吃。
蕙娘笑罵了一聲,「這個小歪種,要吃這一點,最像爹了。」
「哦。」權仲白現在和她說話是越來越不客氣,從前可能還要顧及君子風度,和她唱反調時還要猶豫猶豫,現在是張口就來堵蕙娘。「一旦不對胃口,連一口都吃不下的人,還不知道是誰呢。」
「我那不是貪吃,是會吃。」蕙娘是很喜歡和人抬槓的,「哪裡和你兒子似的,將近十個乳母的奶,他誰都吃,一點也不挑食。」
「他要是挑食認奶,認著你的奶不肯放,」權仲白隨口道,「你現在還能脫身出來辦事?怕不是就只能專心在立雪院帶他了。還嫌他歪種,他這分明就是疼你。」
蕙娘無話可說了,見權仲白起身要往外走,便道,「去哪裡?回來吃飯嗎?」
「今兒不回來了,」權仲白說,「在子梁家吃飯,吃完飯回來。」
自從她懷孕以來,權仲白能回來都回來吃飯的,唯獨去這個子梁少爺府上就有幾次:子梁是他的字,此人名為楊善榆,乃是陝甘巡撫楊氏長子,也是名門子弟,卻不從科舉出身,一意鑽研各色奇技淫巧。在火藥上是立過大功的,因此得封了一個六品散官,這幾年來聲音不多,似乎在鑽研新的火藥配方。蕙娘也有許久沒聽過他的消息了,聽權仲白今晚又要去,不禁便道,「那樣多達官貴人,求你去和他們交接都求不來呢,你倒好,得了閒就在家裡消磨時間,絲毫不出去交際,唯獨和他關係那樣密切。」
「知心朋友,未必要時常往來。」權仲白站在屏風後頭換衣服,隔著屏風和蕙娘說,「不過我的朋友的確也不多,在京城的就更少了……嘿嘿,人生在世,志同道合者哪有那樣容易尋到呢?」
實際在這一點上,蕙娘更沒有資格說他,她自己的朋友還要比權仲白更少一點,尤其權仲白可能還能和那些志同道合的浪蕩子結為知交,可她這樣的人,誰要同她志同道合,利益卻有衝突時——就好比權季青——雙方還談什麼結為知交?恐怕連最基本的善意都不會有……
想到權季青,她不禁有幾分煩躁:這頭小狐狸,明知道自己打的殺兄奪嫂的盤算,簡直是有逆人倫,平時表現得極為淡然從容,絲毫沒有破綻。自己刻意迴避了一兩個月,權季青也根本不過來主動接觸。只是每每在擁晴院碰面時,此人眼神,總是大有文章在。權仲白就在邊上呢,那一眼之間的熱度,卻好似要燒穿她的瀏海,在額心燒出兩個洞來似的。
她多少能看穿他的主意:是,焦清蕙的性子其實不難揣摩,天下間任何一個女人,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比她強,尤其是她也不例外。如果權季青連他的非分之想都不敢說出口,那麼她雖然看出了他的心思,但卻未必會看得起他。他之所以把自己的野心大剌剌地形諸於口,便正是因為唯有如此,才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
這都成親一年多,是一個孩子的媽了,居然就在自己家門內,被小叔子這樣追求。蕙娘真是想到就煩——越煩,也就越對權仲白有點失望——這人,總是經不起比較的……
可她要這麼往下去想,那就等於是中了權季青的計了。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正好被權仲白看見,他從屏風後出來,一邊還繫著紐絆,「怎麼,有心事?」
「家裡的事。」蕙娘不由分說,就先白了權仲白一眼,「都賴你,耽擱了我半年……」
這句話,她說得很輕,可權神醫的耳朵一下就豎起來了。他本來漫不經心,只有三分心思放在蕙娘身上,此刻倒是全心全意地打量著她:說來不錯,當時約定半年之內,她不能對長房出招。可沒有多久,清蕙就懷有身孕,這半年的時限過去之後,她已經又是鬧胎兒橫位,又是鬧血旺頭暈的,他跟著鬧騰,倒把這事給忘了個精光……
「對了,」權仲白便道,「說來這事,你也是挺好奇的。我找子梁,就是為了談毛三郎的事,你要一同去嗎?倒是可以順帶著也讓你和子梁太太見上一面。」蕙娘嚇了一跳,反射性地道,「閒來無事,怎能隨意出門?」
見權仲白瞥了她一眼,大有笑她膽小,辜負了守灶女出身的意思,她便為自己辯駁,「從前在家時,出門也是常有的事。可你看大嫂,除了回娘家之外,一年何曾出過門的?你這是又要扯我後腿嘛……」
「大嫂是大嫂,你是你。」權仲白說著就喚人,「給你們少夫人備輛馬車,再往娘那裡送句話,今晚我帶少夫人出去,她不能去請安了。」
綠松遲疑著望了蕙娘一眼,蕙娘輕輕地搖了搖頭——可這丫頭猶豫了片刻,還是輕聲應了,「哎,這就去辦。」
說著,也不去看蕙娘臉色,竟就退出了屋子……
蕙娘氣得猛捶權仲白的肩膀,「好麼,我的丫鬟,不聽我的話,反倒聽你的擺佈——」
權仲白哈哈朗笑,將她摟在懷裡,往炕上就摁了下去,頂著她的鼻尖道,「錯啦,你站的是權家地,吃的是權家飯,這是立雪院的丫頭,我們的丫頭,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丫鬟。」
的確,隨著名分變化,丫頭們名義上的主人的確變成了權仲白,可他從前和這群小妮子,根本是形同陌路,幾乎毫無交流。像如今這樣大剌剌地指使著來去辦事的,也是近日才養出來的習慣。可這種意志衝突的情況下,綠松居然選了權仲白,這著實令蕙娘有幾分鬱悶,雖說權仲白帶了藥香的體息,和那沉甸甸的重量,壓得她有幾分心猿意馬,可二少夫人還是很矜持,她哼了一聲,閉著眼側過頭,「我不去,你就會誠心給我添亂。」
「你也有□個月沒有出門了吧?」權某人一點都不氣餒,「我這哪是給你添亂啊,我是心疼你被關著那。想當年……呃,你身為守灶女,肯定要時常出門巡視生意。」
一聽就知道,他對蕙娘出嫁前的生活毫無瞭解,只是照常理蒙上一把,一邊說,還一邊觀察蕙娘的反應,蕙娘便繃住臉,不給權仲白看出端倪。權仲白又續道,「自從過門,一年多了,都沒怎麼出過門,出去走走又怎麼了?大嫂要是早就有了栓哥,也不會這麼安分的。」
說了這麼多,到底還是最後一句打動了蕙娘。想一想她悶在立雪院裡有九個多月了,每天一抬頭,都是這熟悉的天地房屋,為權仲白一說,她也的確有些蠢蠢欲動,思來想去了一番,雖不說話,可權仲白喚丫頭們來給她打扮的時候,蕙娘就咕嘟著嘴,沒有做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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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常去閣老府那幾次,路都是走熟了的,無甚可說。今日去楊善榆的住處,走的就是朝陽門外的大街了,因天色未晚,街上人口還多,權仲白還想給蕙娘指點一番街景呢,可沒想到蕙娘比他還熟,「這是老王家賣金錢肉的,那是這會才出的罈子,賣豌豆黃綠豆黃的,往前走一段路,還有個雜耍攤子,賣大力丸的。再朝東走走——那是春華樓了……看什麼看,你不說了嗎,我是守灶女,平時肯定要經常出來行走,我在東城那一塊的名號,還頗響亮呢。」
「真的?」權仲白不免有幾分笑意,「相府千金焦清蕙……嗯,這名號是挺響亮的,在道上肯定能鎮住不老少人了。」
他便學市井中人的腔調問蕙娘,「是哪條道上的小尖鬥?嗯?盤正條順,招子又亮,原是相爺府的千金——哎喲!」
蕙娘搗了他的軟肋一下,「我不同你說了……你自個兒回去打聽打聽,東城一帶,誰敢動齊佩蘭的鋪子,你就曉得了。那時候我一個人打理幾間鋪子,誰也不知道我的出身,地痞流氓沒有不來勒索的,見我年紀小是個不懂事的小東家,除了賬房是雄黃來當之外,餘下掌櫃夥計們欺我年紀小,藉機生事的有的是……」
見權仲白聽住了,她又有點不好意思:如今既然已經嫁為人婦,好漢不提當年勇,從前的事,還提它做什麼?
「哎,算啦算啦。」她說,「也就是小打小鬧,和你的豐功偉業比,沒什麼可提的。」
也的確,權仲白在她這個年紀,已經遠赴漠北去給先帝尋藥了。焦清蕙開幾間鋪子而已,就算是做得再有聲有色,這和他的功績似乎也不能比。可權神醫竟像是沒聽到她的說話,他依然還在出神,過了一會,才低聲道,「齊佩蘭……我先也聽祖父喊過你佩蘭,這是你的化名?」
「出外行走,沒有用本名的道理。」這沒什麼好瞞著人的,從前不說,那是權仲白不問而已,蕙娘道,「你也知道,我爹單名奇字,起個諧音,便是齊佩蘭了。家下人在外人跟前,有時候也稱我佩蘭公子,免得帶出閨名,終究不雅。」
「唔。」權仲白面色深沉了幾分,竟不再說話,雙目神光閃爍,偶然瞥蕙娘一眼:一望即知,他是已經陷入了沉思。
畢竟要接受家裡商業,焦四爺去世前一兩年,蕙娘以齊佩蘭的名字,在京城商界,是闖出過一點名號的。雖然限於年紀、精力,無法做得更大,但東城一片她的幾間鋪子,現在還經營得不錯。蕙娘原以為權仲白從前聽說過她,可再想想,又覺得不對,她靜待了片刻,有些按捺不住了,便沖權神醫挑起一邊眉毛,做詢問狀。
「沒什麼。」權神醫漫不經心的,「紉秋蘭以為佩,你這個名字,起得很雅啊。」
這個典故,出自《離騷》,一般人是想不到的,多半都直接想到『蕙者,又名佩蘭』去了,權仲白竟能一語說中,蕙娘也有些吃驚,她掃了權仲白一眼,待要說話,卻又覺得氣氛還是有幾分古怪:權仲白一手撫著下顎緩緩搓摩,很明顯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他的心情並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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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說已經先行使人來打過招呼了,可兩人都到楊家下了車了,主人楊善榆居然還沒有回來,主母蔣氏很抱歉,不斷向蕙娘解釋,「相公就是這樣,這邊答應得好好的,那邊有些什麼新動靜,心思就又立刻被吸進去了……」
這是個很美貌的少婦,只是形容有幾分清瘦憔悴,氣色乾巴巴的,少了——少了蕙娘在自己、大少夫人,甚至是大少爺那些通房身上都可以看到的潤澤之意,說得通俗一點,那就是正當齡、已破.身的婦人,雲.雨卻並不多,好似四太太、三姨娘等常年居喪的人家,面容硬是就帶了有幾分黯黃。她談吐柔和,對權仲白也相當禮貌,只是禮貌中透了熟稔,這解釋也是衝著蕙娘而非權仲白,可見楊子梁的老毛病,他已經是一清二楚。
果然,權仲白絲毫不以為意,他欣然起身,「我今日過來,一來帶內子認認門,二來,也是帶她見識一番子梁那些巧奪天工的器物,弟妹你忙你的,我帶她到前院看看。」
主人不在還能直入書房,已經是很熟的朋友才有的待遇了,蔣氏果然亦沒有任何意見,只含笑讓權仲白,「務必要留下吃了飯再走,我這裡再派人去催催他!」
說著,兩位少婦相視一笑,權仲白就帶著蕙娘直趨男主人平時起居的前院——這個院子,居然比後院還要更大,看來是兩疊院子打通了蓋起一個大堂屋,裡頭有無數鋼鐵器物,透過窗戶看去,彷彿一個大倉庫,權仲白領著蕙娘進了偏廳,這裡也有許多條案,擺了各色物件,其中大部分蕙娘根本就不認得,甚至難以名狀,有毫無外力,兀自擺動不休,連幅度都不曾變化的的小鐵搖輪,還有被拼接在一起,投射出無窮倒影的幾個玻璃鏡大筒等等。如非主人不在,只怕她都要上手去摸了:身家到焦清蕙這個地步,物件材料貴賤已經不放在心上了,所求著,無非獨一無二、舉世無雙而已。這個小倉庫,的確是比什麼美景,都能引起她的興趣。
可權仲白卻沒在此處駐足,他帶著她直進了最裡頭一處空地,一邊還道,「小心些,這裡是有火藥的!」
唬得蕙娘湊到他身邊了,他才拿起一個極大的金剛罩,一截木頭並一個小小的炮仗狀物事,將木頭擺在炮仗之前,點了引線,便將罩子一罩,轉頭望了蕙娘一眼,似乎大有挑戰她的膽量,試探她是否害怕的意思。
蕙娘就是在誰跟前服軟,都不會在權仲白面前認慫的,她雖也有些吃驚,但更多的還是大感新鮮,手一背頭一抬,也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權仲白見了,不禁就是一笑,此時只聽得罩內一聲悶響——那炮竹已是炸開了。
他便揭開罩子,拾起木樁來給蕙娘看:只見木樁背後濺滿了細細碎碎的紅色顏料,連著罩子內部,也多出了一些細小紅點,想是炮竹裡炸出來的,可木樁另一面卻完好無損,依然還是原色。
「當時工部那場爆炸,我是最先趕到幫助救人的大夫。」權仲白說,「毛三郎被救出時,我就在現場,他胸前被炸得焦糊一片,神智還算清楚,我問他傷在哪裡,他說是胸口有鐵珠嵌入……這倒也是看得出來的。當時靠在柱子邊上,乘皮肉還沒凝固,我立刻就為他拔除了許多小鐵片,又因為還有旁人情況更危急,留了一瓶金創藥讓人給他敷上止血,我自己就走開了。當時兵荒馬亂的,再回頭他已經被家裡人接走。之後也沒有找我,不過當時我想,我這裡畢竟忙,他要沒有什麼後患,也就不會過來了……」
他沖蕙娘點了點頭,低聲道,「看來你也明白啦,這個毛三郎,肯定是有問題。我猜他這一次報的去世,也是假死,工部這件事,初看非常荒唐:有誰會在此事中獲得好處呢?可仔細一想,其實依然是有,只是你未必——」
正說著,門口忽然傳來一陣鈴聲,一位眉清目秀氣質儒雅的青年手持一串銅鈴,一邊搖一邊進了屋子,沖權仲白笑道,「子殷兄,你看——」
他一邊說,一邊就掃了蕙娘一眼,一望之下,頓時是瞠目結舌,話未出口,便斷在了唇邊。
作者有話要說:唔,今天遲了一點,不得不說,老菜幫子記性一直都是很好的,而且心裡很能裝得住事,這一點,不比小矯情差啊哈哈哈。
今晚單更!明晚有長評55+的雙更!otl,我到剛才才發現原來長評昨晚何時竟有多了一條,今晚寫,來不及了,明晚吧,摸摸!
謝謝香雪海同學的長評,和candynashville同學、flank同學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