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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93投石 文 / 御井烹香

    要給雨娘辦點嫁妝,對蕙娘來說,真是手到擒來。這樣的事甚至不消焦梅出馬,請廖奶公出面送個消息,十三姑娘的面子放在這裡,為小姑子辦嫁妝,哪個商戶敢怠慢?自然是要送上頂尖之選,在價錢上就更好商量了。可不論是權夫人還是蕙娘,都當作大事來辦,權夫人特別把自己身邊使慣了的幾個管事給蕙娘打發過來,「令我等幫著少夫人參謀參謀。」

    所以說,不論什麼時候,頭頂都要有個人才好。蕙娘連廖奶公都沒招呼,自己同兩三個管事媳婦在西裡間說話,正好廖養娘把歪哥抱進來了,三個媳婦都露出笑容,上前圍著歪哥湊了一回趣。

    這明顯是讓她多熟悉熟悉府裡的人事了:雖說進門一年,但真正在國公府住的時候並不多,而且立雪院相對來說比較獨立,很多開銷直接就從外院走了,她和內院的管事們一直沒怎麼打過交道。綠松雖然有所交際,但在蕙娘生育兒子之前,府中各實權人物,對她的態度也一貫是不冷不熱的。

    不要以為一個大家族,也同小戶人家一樣,除了每天開門七件事之外,就沒有別的家事了。事實上國公府和各地藩王府一樣,有一套朝廷規定的人事班子,雖沒有王府長史司管理規制,但府內也是有四位中人服侍國公爺的。這些人員由朝廷指派,雖說名義上供國公爺差使,但實際領的還是宗人府的銀子,這就又和一般侯府有所不同了。此外,主要由男人管事的外院,起碼還得有十多名精明能幹專事商業的管事,來往於各地協助掌櫃們處理權家在各地的藥材生意,同當地官員拉關係,在他們手心裡滴點油。到了年終,又回來幫助主家和各地分號算賬結銀子——這是管生意的管事們,還有管田莊的就又是一批,一樣充當著莊頭和主家之間的緩衝,每年加不加銀子,莊頭來打饑荒,是否要派人下去盤查,這都是他們的活計。

    雖說年年都有宜春票號的份子錢,但這樣浮財,實際上只依靠於權家本身的權勢。真正的百年大計,還得看實在生意。可換句話說了,大家都是人,國公府富得流油,經手人能落到的好處,和他創造出來的財富卻極為不配襯,誰能不起些貪心?指望生意自己運作,年年收入便可蒸蒸日上,是極為天真的想法。別看大少爺不文不武,除了練畫之外,也沒有什麼風雅的愛好,但他平時卻一點不閒,光是管好這些人精子,不令其欺上瞞下兩邊作怪,就已經要花費不少工夫。一般家族幾代不分家,也是因為自家人畢竟比較可靠,總是比外姓人強點。光是權伯紅一個人有時候還管不過來,因權仲白、權叔墨是無法指望的,所以這幾年,權季青也開始往這方面發展,雖說年紀小,可到底是聊勝於無。

    這是賺錢的下人,此外專門花錢的各種採買,專門管錢的大小賬房,在各處看家護院的健僕,門上的管事,以及專管貴重物品入庫出庫的各種司庫,管著各種人出門進宮的車馬轎班,往各府裡跑腿傳話,能把京城貴族錯綜複雜的親戚關係摸得賊透的傳話人,在各位少爺身邊打雜溜邊伺候出門進門的小廝。就這還不算平時居住在權家附近,專靠他們家平時有事時幫上一把,得點賞錢度日的幫閒……

    單單是外院,就有這麼小幾百號人,這些人各有司職互相牽制,撐起了國公府這麼大的攤子。而要把這體面維繫下去,不至於主而不主,僕而不僕,除了主人家在朝堂中的地位和權威之外,還非得需要一個靠譜的男當家不可。而內院雖說銀子接觸的不多——都是往外院每個月去關,但實際上人口絕不比外頭少。首先第一個,內院後花園維護就要好些人手,其次各院主子身邊跟著的貼身丫頭、心腹媽媽、教養嬤嬤、燕喜嬤嬤,這都是什麼事不幹,專管服侍主子的,還有使喚的小丫頭、粗使婆子,連著給這些人做飯送飯的、裁衣洗衣的——甚至是各院裡收夜香的,那可不都是人麼?這麼上下四五百號人繞著權家十幾口主子打轉,各人性格做派、能力缺點都不一樣,大事小情,自然無日無之。一般沒有受過專門訓練的小戶閨女,輕易是接不下這麼大的盤子的:在這麼幾百號人裡能混出點名堂的,雖不說太深沉,可也簡單不到哪裡去。沒有人會橫眉豎眼,給主子難看,可私底下手腕如何,那是不問可知的,剛管事的新媳婦,這城府要是淺點,恐怕被賣了還得幫著數錢呢。

    權夫人給蕙娘打發來的幾個管事媳婦,看著就都很精明,也算是給足了廖養娘面子,明知她抱歪哥出來,有炫耀之意,可仍是極為配合,誇獎之詞滔滔不絕,還有人笑道,「上回到臥雲院去,正好看到栓哥、柱姐,雖說都生得比咱們歪哥早,可說實話,看著倒像是歪哥比他們大了有半歲呢!」

    這話說得就挺有意思的,大少夫人最近心情不大好,就正因為這事:栓哥這孩子,也是七災八難的,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不斷。不是犯咳嗽,就是夏天太熱發濕疹,再不然就是晚上睡不安穩。把臥雲院幾個奶媽子折騰得人仰馬翻,一個夏天過下來,倒是病了兩個,她又忙著雨娘的親事,這不是忙得顧頭不顧尾,這臉色能好看得起來嗎?

    可蕙娘會接這話,她也就不是焦清蕙了,她眉頭一皺,望了廖養娘一眼,廖養娘心領神會,忙道,「這孩子可經不得誇,嫂子快別這樣說,這歪哥要回頭就鬧瘦了可怎麼好?」

    說著,便抱著歪哥出了屋子,那人倒是蹭了一鼻子的灰,只好訕訕然地垂下頭去。

    蕙娘藉機掃了這四位管事媳婦一眼——雖說也不是頭回見面了,但從前都沒說上幾句話,今天這一次,也算是頭回有個接觸吧——都是府裡的老人了,背後也是枝枝蔓蔓的,誰都能拖出一長串粽子:管著府裡內院金銀器皿的雲媽媽,丈夫雲管事是國公爺身邊的賬房;內庫司庫之一常媽媽,專收著各種布料,也管給各院分發料子的,這是太夫人陪房出身,在她院子裡服侍過的季媽媽親妹妹;惠安媳婦,年紀最小,也沒什麼職司,只是在權夫人身邊參贊幫閒,可她是最不能小覷的,丈夫惠安是權夫人陪房,現在就管著內院通向外街的幾扇門,連二門都是他在巡視,手底下有成班護院健僕,也算是個小頭頭了;最末尾一個康媽媽,就更是關係戶了—:那是權仲白小廝陳皮的娘,現在管著內院的小賬呢。

    雖說形貌不同,可穿著都是端莊富麗,神色喜興中略帶了一絲矜持,是很典型的豪門家僕。對自己這個二少夫人,當然是熱情而謙卑的,就連常媽媽,被廖養娘下了面子,看著也都毫無怨憤,而是恭順地疊著手等她發話:也是,要連這點城府都沒有,她還能當上這個司庫嗎?親姐姐可也不過才是個燕喜嬤嬤……

    「我年歲小,不懂事。」蕙娘徐徐說,「這家裡又才添了個哥兒,就更是心力交瘁、疲於奔命了。今番奉了娘的意思,同幾個媽媽、嫂子們一道辦事,雖我是主子,可年幼思慮不周,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還請幾位不要客氣,只管告訴我就對了,我是再不會動氣的。」

    這一番場面話,自然激不起什麼風浪,眾人一陣唯唯之後也就靜了下來,都等著蕙娘發話,竟是沒有一個人主動開口。

    別人不說話猶可,康媽媽不說話,是有些出乎蕙娘的意料,她掃了康媽媽一眼,不禁也是一笑:看來,孔雀棄陳皮選了甘草,綠松再棄他擇了當歸,康媽媽心裡也不是沒有意見的。

    「這回給雨娘辦嫁妝,雖說她是遠嫁,多給些也無妨,可卻不能躍過姐姐太多。諸位都是老人了,當年雲娘出嫁時嫁妝大略花費多少,多少都有個數吧?」蕙娘笑著目注雲媽媽,「雲媽媽是管金銀器皿首飾的,依各府慣例,當年也是你給置辦的首飾嘍?」

    被點了名,雲媽媽不可能不接話,她眉毛下塌,看著本有幾分愁苦,這時倒是打疊起了精神。「是小人置辦的不錯,因是往閣老家說的親,閣老家是有名的富,當時是老太太特別發過話的,雲姑娘光是金銀寶石首飾,從外置辦的就有——」

    她環視眾人一周,到底還是站起身來,湊近了蕙娘,在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個數字。

    實際上,任何一個習武之人,都不喜歡陌生人靠得太近,尤其蕙娘又有潔癖,這就更觸犯她的忌諱了,可她仿若未決,聽了雲媽媽說話,反而衝她甜甜一笑,「媽媽好記性,這麼說,我心裡就有數了。」

    雨娘身邊的金銀首飾,雲媽媽心裡肯定也是有數的,在這一點上,兩姐妹不可能相差太多。這是給蕙娘報上大預算了,蕙娘自己沉思了片刻,望了常媽媽一眼,見常媽媽還不說話,便又問惠安媳婦,「娘意思,這送去的首飾,是實在一點,還是花巧一點?」

    「夫人雖沒發話,」惠安媳婦含笑欠了欠身子,「可依奴婢來看,還是實在一些吧。崔家在東北呢,首飾太花巧,他們也看不出好來,倒是實在些,以後要換了款式,重熔了也方便些。」

    這和蕙娘想法,倒是不謀而合,康媽媽此時開腔了,「雲姑娘的嫁妝,當時走的肯定是外賬了,內帳這裡只有一些細碎開銷,您要想看細賬,便得使人去外院要,不過……」

    「我明白你的意思,這件事,動靜不必這麼大,」蕙娘擺了擺手,「娘把你打發過來,是讓你做一本嫁妝小私賬的,把動靜鬧到前院去,讓老人家知道了,這可不大好。」

    她再頓了頓,見還無人說話,便別有深意地看了常媽媽一眼,一邊笑道,「好啦,也不是什麼大事,大家用心去做——」

    這一回,常媽媽頂不住了。

    置辦首飾布料這活計,說簡單簡單,說複雜複雜,經辦人不多,可一進一出,油水很大,夫人派她們四人過來,兩個琢磨花樣開採買單子,在外頭跑店,一個做賬,一個充當她的眼線。分工用意是很分明的,少夫人這幾句話,說得雖簡單,可每一句都問到了點子上,可見她也是解讀出了夫人的用意,可她跳過自己不問,先安排了首飾的事,這邊竟是要收歇的樣子了,居然是完全把她給排擠在了外頭……

    刁奴欺主,那是主子自己弱了以後的事,這二少夫人卻不是她一個管事婆子可以輕辱的,哪管常媽媽也不是沒有靠山,可二少夫人永遠都會是二少夫人,她卻隨時可能被打發、被轉賣、被調離,她敢和二少夫人犯多久的倔?原也不過是只想輕輕拿拿喬,可二少夫人居然硬成這個樣子……

    「少夫人。」她堆出笑來,腆著臉道,「聽說還要給二姑娘預備些料子,不知是否也按著往年雲姑娘的份量準備?有些難得之物,家裡藏量也不夠,若要上單子,還得出去訂呢。」

    蕙娘笑了笑,她的態度鬆弛了幾分,「這卻不是這麼辦的,首飾可以少點,料子卻要多備,花色大方不容易過時的上等料子,多多益善。倒要辛苦兩位媽媽,回去擬兩張單子來我看。」

    她話不多,說完這幾句,便沖綠松一擺手,各位媽媽頓時不敢則聲,起來魚貫退了出去。待得出了院子,彼此一望,才都露出苦笑來,常媽媽想說話,可康媽媽卻搖了搖手——竟是連一句話不敢說,大家只互相吐了吐舌頭,便各分東西,辦事去了。

    這邊蕙娘,卻有幾分無聊,她又叫人把歪哥抱了過來,見他在襁褓中睡得正香,又覺得挺無趣的,只看了幾眼,便要放到炕上,廖養娘忙道,「他就是要抱,一放下就哭呢!」

    果然,才挨到炕邊,歪哥小臉一皺,嘴巴一張就嚎起來,廖養娘抱起來了,這才不哭。蕙娘看著,不由便道,「這可怎麼好,難道這幾天十二個時辰不斷人,都是抱著?」

    「好在乳母多,分了班的,一人一兩個時辰,也可以打發。」廖養娘行若無事,「正好,誰當班就誰餵奶,也是方便。」

    也就是大戶人家,才這麼嬌氣了,一般的人家,誰有這個空閒,一天十二個時辰不斷人地抱?蕙娘的眉頭不由就擰了起來,「這個歪哥!這樣抱,一抱要抱幾年?婦人懷里長起來,能成大事?以後都除了餵奶,都不許抱,讓他去哭,哭久了自然也就睡了。」

    當娘的哪有這麼心硬的?廖養娘不以為然,一邊拍著歪哥,一邊就刺蕙娘,「這是像你,姐兒也不記得了,你小時候賴著要我抱,我是一夜一夜地抱著你坐著睡呢。這頭髮不就是那時熬白的?我瞧著您也不像是不能成大事的。」

    養娘都這麼說了,蕙娘面上自然不禁一紅,她多少也有幾分淡淡地不快,可也不提此事了,只和廖養娘說些閒話,又不免感慨,「做人媳婦不易,些許小事也要這樣著緊去辦。放在從前家裡,隨意令雄黃管賬,孔雀、瑪瑙督辦,還有誰敢弄鬼……這會,還不知道她們交上來的單子能看不能呢。」

    「這種事肯定也得慢慢來,」廖養娘安慰她,又見綠松站在一邊,欲言又止,便笑道。「小丫頭,你想說什麼,又做出這精乖樣子來。」

    「您剛才那句話,點得有些透了。」綠松是一直在一旁服侍的。「這頭回交辦差事,可不得辦得順順當當不起波瀾地才好嗎?您這是偏要鬧點事出來,恐怕夫人知道了,心底會不高興呢。」

    權夫人要私下給女兒辦點嫁妝,據她對蕙娘說,是要瞞著老太太辦,動靜才小。這道理可能底下人心裡都有數,但蕙娘剛才那句話說得就冒失了,常媽媽回頭給老太太請安的時候要這麼一提,婆媳兩個不就起嫌隙了?雖不是什麼大事,蕙娘也肯定有自己的用意,但這總歸是節外生枝,有不必要的風險,不僅是綠松,就連廖媽媽,問明了此事,都不禁大皺眉頭。她比綠松多尋思了一種可能,「你這是想乘機搞掉常媽媽,又給我們自己人鋪路,又討婆婆的好?可太婆婆雖然不大中意你,也沒有怎麼為難你……」

    「真要瞞著老太太,就不會找我來辦了。」蕙娘吹了吹茶面,正要入口時,忽然歪哥那邊傳來一陣臭氣,她不禁皺起眉頭,頓時大失沉著風範。「臭死人了,快抱出去——順帶擰一把手巾來給我擦擦臉。」

    廖養娘慌忙把歪哥抱出去交給乳母,這才又回來和她說話。「這,老太太心裡就算有數,也是眼睜眼閉的事——」

    「自從嫁來府裡,我就像是個木偶。」蕙娘重又從容了下來,她輕輕地哼了口氣。「她們讓我鬥,我就得鬥,不讓我鬥,我就得走。她們對我,瞭解倒是越來越深,我呢?只知道長輩們在兩房間猶豫難決,應當盡量表現爭取一點分數。」

    她撐著下巴,慢慢地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對大嫂,我瞭解的已經挺多的了,可太婆婆、婆婆,是不是瞭解得還不夠呢?」

    廖養娘和綠松對視一眼,都不說話了:任她們再能為,到底也只能襄助十三姑娘,這真的只是出身的區別?恐怕也並非如此。單單是十三姑娘的思路,那就是隨了她祖父,有時候,實在是大膽得叫人大吃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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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過幾天,蕙娘投出的這顆石子也就有了回復。

    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這府裡就悄然有了流言:雨娘陪嫁不多,權夫人不大滿意,私底下是想自己給女兒添妝——這也就罷了,對做主削薄了雨娘嫁妝的太夫人,國公夫人似乎是有幾分怨言的。

    國公府婆媳關係處得還算好,這種傳言真是少見,因新鮮,很快也就長著翅膀飛遍了國公府,竟連權季青都知道了,蕙娘和他在西裡間才說了幾句話,他就笑微微地問,「嫂子,這件事不是得辦得隱秘點兒麼,怎麼,這鬧得滿城風雨的,可不大像話啊。」

    作者有話要說:蕙娘如果有怕誰,那肯定也就是怕小叔子了……哈哈哈

    謝謝roseprayer\conniec118的地雷和笑千千同學的長評

    昨天的肉吃得爽嗎xddd,今晚8點半來看歉意雙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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