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駛得萬年船,從彌月宴上回來,蕙娘沉思了半日,便命孔雀,「請養娘進來說話。」
廖養娘很快就進了立雪院。
以焦清蕙一落地便是千金萬金的身份,能當得養娘,自小將她教養長大的婦人,又豈是尋常?廖養娘雖然已經出去榮養了,但卻並非是因為遭到了蕙娘的厭棄。實在是十多年來,在飲食起居、為人處事、習字練武、人情世故等各個方面教養、照看清蕙,她已經熬干了心血,還不到四十歲的年紀,已是一頭花白灰髮,連焦家主子們都好不忍得,老太爺在子喬落地以後親自發話,令她出去安生休養。廖養娘這才從自雨堂被放出去了,一個月任事不做,也有二十兩銀子的月例,每逢四時八節,蕙娘還時常惦記著給她送好東西。不過,這幾年來,她也很少進內堂和蕙娘說話,就連孔雀婚事,這麼大的事,都不過是把女兒接回去稍加吩咐幾句而已。要不是蕙娘有了身孕,怕是難以請動她出山回院子裡幫忙的。
以她的聲望、手腕,重出江湖沒有多久,立雪院上上下下,已經沒有人不聽廖養娘的使喚,就連綠松,在蕙娘跟前算特別有臉面了吧?即使是達貞寶已經說漏嘴的現在,綠松嘴裡也還是漏不出一句話來,蕙娘閒著無聊套問一句,她也是一問三不知。不是廖養娘特別發話,她哪敢這麼違逆自己——蕙娘也是深知此點,也就索性不繼續追問了。要知道,廖媽媽的一句話,在十三姑娘心裡,那都是有份量的。
「眼看著就第八個月了。」蕙娘也有幾分感慨,她和廖養娘對坐著說話。「府裡也添了人口,重新熱鬧了起來……我看,您還是得把接生的事抓起來,不能由著幾處人馬在那瞎胡鬧。」
廖養娘低眉斂目,好像沒聽到蕙娘的說話,自顧自地品著一盞香茶——她和孔雀生得很像,唯獨是沒有孔雀身上那股掩不住的尖酸刻薄氣兒,神色淺淡,雖不格外嚴肅,可望之卻令人生畏。連蕙娘都不敢催她,她等廖養娘喝完了一盞茶,才嗔怪地拿鞋尖輕輕點了點廖養娘的腿——這孕婦就是有特權,蕙娘是半躺在炕上,廖養娘就坐在她腳邊呢。
「姆媽!」她有些撒嬌的意思,「人家這和你說話呢……你又擺臉色給我看。」
「我不是擺臉色給姑娘看。」廖養娘終於有了動靜,她歎了口氣,「姑娘大了,這說話做事,有自己的手段、自己的考慮了……我也看不懂,也懶得看了。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吧,別的話,還有什麼好說的呢?」
三姨娘性子柔和、謹守分寸,四太太更是個沒脾氣的大好人,老太爺、四爺都是忙人,不可能和蕙娘朝夕相處,要沒有廖養娘一點一滴地節制,蕙娘怕不早就要被養成說一不二、頤指氣使的性子了?對養娘的敲打,她很沒脾氣。「您這還是為了寶姑娘的事,和發邪火吧,不是都和您說了,姑爺重情重義,苛待寶姑娘,只會起到反效果……」
「我說的不是這事。」廖養娘說。「您厚待寶姑娘,那是理所應當。在這件事上,您就比著國公夫人去做就是了。只是這送信的事,有必要那麼急嗎?您哪怕緩上一天呢,這不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嘛!落在長輩們眼裡,對您會怎麼想?您忌憚寶姑娘,名正言順,沒人能說什麼,可也不至於這麼沒有城府吧……」
蕙娘的處事風度,十分裡有三分像爹、三分像爺爺,餘下三分精細,有三姨娘給的,實在也有廖養娘言傳身教,培育出來的。聽得這話,她不禁歎了口氣:要不是養娘身體不好,就讓她跟著文娘過去王家算了,有她在,文娘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也吃不了大虧的……
「我還不知道您說的道理?」她歎了口氣,「可答應了姑爺,要把毛三郎找到,這要是為了再探探寶姑娘的底,就把這事給耽誤了。我可不好向姑爺交待……姑爺這不也沒讓我幫著辦幾件事嗎,頭一件事就砸了招牌,我哪還能挺直腰做人呀?」
廖養娘不說話了,她掃了蕙娘幾眼,看得蕙娘全身發毛,「怎麼了,您做什麼這樣瞧我?」
「也成親一年了,同姑爺處得怎麼樣?」廖養娘便問,「剛過門幾個月,聽孔雀說,覺得您不大看得起姑爺……」
「現在也不大看得起呀。」蕙娘的頭,又高高地抬了起來,像一隻驕傲的孔雀,「他這個人……噯,都是不說了,要說起來,真是沒完沒了!」
廖養娘便握著嘴,呵呵地笑起來,這笑聲到了一半,又化作了輕輕的嗆咳——年輕時候太勞累了,現在就有些氣短,要是真的笑急了,很容易就岔了氣。「好好,不提、不提……既然是姑爺讓您辦事,您緩下自己的事兒,也是應當的!」
最後這句話,她咬字有點重了,蕙娘覺得有些不對,可還沒尋思出個所以然呢,廖養娘又道,「這江媽媽不也是家裡給您送來的麼?人是很可靠的,且又懂行,宮裡的幾個接生婆子,和她都是共出一脈師承。這內行人辦事,外行人不插嘴,我也就沒有多話,怎麼——」
「大哥兒的身世,恐怕還真有一點問題。」蕙娘低聲道,「胎記這回事,我們家還不清楚嗎?爹有,娘有,孩子尚未必有,爹沒有,娘沒有,孩子突然有了,這情況就極罕見了。再結合懷上時機、生產時機的巧合,他這一出世,還真是巧上加巧、耐人尋味啊。」
遂交待了一遍花廳中事,「倒是權家上下,恐怕未曾有誰注意過這回事……姑爺估計也不懂這個,我提出來一說、一頓,就有人露了忌憚,眼神凶得很!廳中都是女眷,在近處的也就是瑞雲、瑞雨,大嫂和四嬸、五嬸並婆婆了。兩個大小姑子不說,婆婆和大房疏遠,一旦知道此事,哪有不鬧出來的道理?四嬸、五嬸平時和府裡來往少,恐怕也不知情……」
這樣的事,一旦鬧出來,那女方肯定是身敗名裂。就算只有一點危機,也一定要將其消滅在萌芽中。為此害上數條人命,那都是毫不稀奇的事,蕙娘這無意一問,是有點冒失了,本來生產時候,就是很容易做手腳的……
「這件事,可以以後再談。」廖養娘當機立斷,這個灰髮婦人有幾分興奮,端莊的面具似乎也碎了一角,「這麼多巧合,不說破也就罷了,一旦說破,惹人疑竇也是難免的事……還是先平安生產以後,再做打算。」
她壓低了聲音,「是不是,其實還不是憑著您的安排——」
蕙娘眉尖微蹙,她擺了擺手,沒接這個話頭。「這不就把姆媽給請來了嗎,接生時候,季媽媽估計是不會動彈的,她就是一重眼線而已,祖父送來的接生媽媽,也可以絕對信任。唯獨國公府這裡派出來的管事們,不能不多加小心,免得人多口雜時候下個黑手,那就防不勝防了……」
「還有產前這一個多月,也是再小心都不過分的。」廖養娘立刻接了口,她很快就下了決定。「讓孔雀陪著您用飯吧,這丫頭口也刁,一旦用料有什麼不對,都能吃得出來。這一個多月,還是以清淡原味為主,就別碰那些個下香料的大菜了。還有上夜人選,也要仔細斟酌……」
有廖養娘接手,立雪院的安保,無聲無息又提高了一層,蕙娘也不再輕易出門,得了閒只是在院子裡站站走走,立雪院外的事情,現在是告訴她她也不要聽。就連達貞寶又過來立雪院看她,都被人擋了駕,「我們家二少夫人睡午覺呢,寶姑娘下回再來吧。」
不過,儘管犧牲了再一次揣摩達貞寶的機會,當天就令人上毛家登門送了信,權仲白這個求患者若渴的大神醫,也還是沒能給毛三公子診治:據說三公子每逢春夏之交,傷口都痛癢難當,已經去承德一帶沐浴溫泉緩解病痛了。毛家人雖然受寵若驚,但也知道神醫最近忙,因只給『達家下人』帶了話,言道等三公子從承德回來,自然會上權家求醫的。
要知道,權仲白這些年來四處行醫,其神醫之名,幾乎已經傳遍天下。多的是各地患者遠從千里之外趕來,盼著權神醫偶然一個回顧的,即使是當年昭明亂局,西北糜爛一片時,也還有人追隨著他的腳步,到西北前線求醫。毛三公子又不是頭疼腦熱,那是困擾他多年的老毛病了,今日有機會請權仲白診治,他不趕緊從承德回來,還這樣推三阻四的……
「這個毛三郎,原來若有三分可疑。」蕙娘便同權仲白閒話,「我看現在也可以坐實為六分了。你若真要查他,倒要仔細一點,別被他動了疑心,免得……」
想到達貞寶,她不禁輕輕地哼了一聲,權仲白卻好像沒有聽見,他正蹲在蕙娘身前,專心地按著她的肚子呢。
八個月,孩子落地都能活了,蕙娘的肚子當然挺大,且尖且硬,幾個產婆都說像是男孩,權仲白對此不置可否,但隨著產程發展,他現在每隔幾天就要按按蕙娘的肚子,給她把把脈,更有甚者,還會拿個小碟子,貼在肚子上,「聽聽他的胎心。」他還讓蕙娘每天按時去記胎動,無奈小歪種不是動起來沒停,就是半天沒有一點動靜,蕙娘記下的數值是從不規律的,記了幾天,也就只能作罷了。
「怎麼?」今天權仲白是摁得特別久,蕙娘有點不安心了,「小歪種剛才還動彈來著,你摁這麼用力,他又要踢我了。」
權仲白卻仍未把手移開,他又按了按蕙娘的肚子,甚至在她肚皮上輕輕地拍了一下,蕙娘心頭一個咯登,想要去看權仲白的神色,卻又為腹部擋住——權仲白似乎也刻意將頭低了下去,不和她眼神對視……
就像是一腳踏空,她忽然為無限的煩躁、擔憂包圍,辛苦懷胎八個月,受了這麼大的罪,這孩子要是出了事,不說八個月一點點把他吃到這麼大,嘴上說小歪種、小歪種,心裡終究還是有一點感情在。就說這胎死腹中之後,八個月了,要引產都是一番折騰,這要是生不下來,兩個人都憋死了也不是沒有的事。從知道懷孕的那一刻開始,便被她壓抑在心中的恐懼,忽然就隨著這沉默,打從閘門後頭泛了出來:這女人生孩子,一向是一腳踏陰,一腳踏陽,因難產身亡的事,根本屢見不鮮。她就算再能為,在這種事上,也真的只能聽天由命。萬一運氣稍微差了那麼一點,怕不是要再死一次……這一次,她還能再重活嗎?
小歪種似乎未受母親心思影響,還是活潑潑地在她肚子裡打轉,因為父親摁得的確用力,它猛地踹了蕙娘一腳,惹得她倒吸了一口涼氣——是有點疼,也是因為,權仲白終於抬起頭來了,他雖神色如常,但眼中的擔憂,卻是瞞不過蕙娘的。
「這——這不是好好的嗎——」她一下失卻了平素的冷靜,滿心只想著那鋪天蓋地而來的黑暗與窒息,未曾經歷過死亡的人,也許根本都不會明白,那是多麼令人恐懼、多麼令人發狂的經歷,痛楚甚至已經不算什麼,往日裡堅牢強健、任憑驅使的肢體,忽然間失去自制,度過苦海的舟筏忽然翻覆,心裡就有再多的念頭,口中卻再說不出來,只能一點點鬆開手,再無力抓牢,往黑暗中落去……
蕙娘頭一回捉住了權仲白的手,她是如此的驚懼,驚懼得甚至連慣常的驕傲都再顧不得武裝,死死地捏著丈夫的手,就像是捏著她在激流中的浮木。「幹嘛不說話啊,你、你變啞巴了?是孩子出了什麼事,還是……」
「胎位不正。」權仲白輕輕地說,「你沒察覺嗎?這孩子在你肚子裡翻了身……現在是橫胎了。」
橫胎有多危險,那是不必說的了,蕙娘面色一白,卻還抱有一線希望,「我聽說,胎位打橫,針灸一番就能自然歸位,甚至沒過一會兒,它自然就回去的也是有的——」
「有是有。」權仲白反手握住了蕙娘,他緊緊地回握著蕙娘,像是要用那一絲疼痛,幫助她保持理智。「但你是肚子小,孩子大,羊水並不會太多的,我恐怕它轉身不容易是一個,第二個,橫位胎兒,很容易伴有臍帶繞頸。如是自己轉回去,可能不會有事,萬一針灸刺激之下,它胡亂轉動,越纏越緊,很有可能……」
「孩子……」蕙娘不禁感到一陣失落,但她究竟並非常人,一咬牙,便已經下了判斷。「孩子沒了,還能再生,可這麼大月份了。它要沒了,我——我——」
「能保,肯定都保,」權仲白有些詫異:以蕙娘對子嗣的看重程度而言,會這麼爽快地就接受孩子可能有問題的說法,一心一意,只是全力憂懼自己的性命,實在是大不符合她的作風。「先等一天吧,明天要還沒有正過來,胎動次數又減少了,那就不能不施針了。」
對孩子萬一夭折之後,能否平安引產,卻是避而不答……
蕙娘空餘的那隻手,一把就握住了權仲白的小臂,她哪裡還有一點相府千金的風度,怕得渾身都在打顫,話也說不囫圇。「能保都保,要是它和我只能保一個,保我!權仲白,你聽見沒有,你還是個神醫呢,連媳婦都保不了——」
話沒說完,蕙娘自己都覺得強詞奪理,一時間心灰意冷,鬆開手連話也不想說了,在此等時候,正因為她是如此聰明,所以才如此難以勸慰:世上神醫,那也是醫病不醫命。如果針灸之後,孩子轉為正位,卻因臍帶繞頸而去,那麼無非也就是生下死胎而已。可要是橫位時就這麼去了,胎動不再時已來不及,只有開膛破腹,才能將孩子取出,到時候她又哪裡能夠活命?也真的只能母子一起憋死了……
「你要是這麼擔心。」權仲白默然片刻,竟也沒有安慰她,他低沉地道,「那就現在針灸吧,不等它復位了,搏一搏也好!」
蕙娘眼皮一跳,睜開眼來望著權仲白,可此時,她竟再也看不出權仲白的表情了,夫妻相對,竟是默然無語,誰也沒有說話……
「你……你就不怪我?」半晌,才有聲音輕輕地問,「不怪我不慈愛?」
「人而求活,是天生本性。」這回答是沉穩而寬容的。「我知道你心裡難受,不會比任何人少。」
蕙娘心裡,不禁百感交集,她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連眼睫都捨不得眨一眨,只是望著權仲白,她早已經失卻了平素裡那親切而矜貴的面具,甚至也失卻了冷靜而霸道的底色,眼下呈現在面上的會是何等一副表情,何等一種氣質,她自己都難以揣想,可她的確從未感覺如此赤.裸,如此無助,如此需要一個堅實的懷抱,又是如此絕望地明白,沒有任何一個懷抱可以給她依靠,再能幹也好,人這一生,難以抗衡的終究是天命……
「這不是求活。」她輕聲說,「這是怕死,你為什麼不怪我?別看我平時……平時……」
她說不下去了,淚水大滴大滴地落了下來,「可我比任何人都怕死!你說我膽小、自私好了,我不想死,權仲白,我不想死……」
她畢竟是得到了一個懷抱,權仲白的聲調是如此的冷硬,甚至比平時同她說話都還更缺少感情。
「我會盡力保你性命。」他說,「我一定竭盡全力。」
蕙娘閉上眼,眼淚流得更凶,她想要說話時,忽然覺得腰際又受了一記重踢:小歪種怕是也覺出了母親的情緒變化,他很是不滿意,連番拳打腳踢的,已經是又鬧騰上了。
張開的嘴又合攏了,她把全身重量都靠進了權仲白懷裡,哽咽著道,「等一等吧,看看它能不能自己正過來,明後天再說……」
作者有話要說:人難免都是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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