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娘這番懷孕後,體質變化得的確厲害,桃花香味本來就淡,萃取出的香露味兒自然也淡雅得幾乎都聞不出來,權瑞雨才換了一身衣服,已經是一點桃花味兒都沒了,可她自從剛才打了那麼一陣噴嚏,到現在都覺得鼻子腫塞、呼吸不暢。乍聽雨娘這一番話,幾乎要傻乎乎地跟著問一句,「這什麼機會呀?難道他還能把這整個林子都砍了不成?」
可她到底還是焦清蕙,心念一動之間,倒是對雨娘的用意有幾分猜疑了:這個小妮子,是真心給她出餿主意呢,還是徹底就站到了二房的對立面,這是找準了機會,就給她下了一套?——雖說她是展眼就要出門的人了,可背後還有個親娘呢。
但話又說回來,現在勝負未分,萬一自己生女,大嫂生男,長房一脈旺盛起來了,權夫人就是有什麼想法,那也都落了空。再說,雨娘精成這個樣子,兩邊嫂子是哪個都不願意得罪,至於這麼明目張膽地給自己下套、結仇嗎?
到底年輕心熱,就像是文娘一樣,給她一點熱乎勁兒,面上還強做不在意呢,身子卻已經偎過來了,倒真是怪可愛的……
蕙娘這個人,保留起來比誰都保留——可她要一直都虛情假意的,怎麼和別人建立關係?沒有關係,誰會為你辦事,關鍵時刻拉你一把?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該敞開天窗的時候她也根本就不會猶豫。
「這件事,你別和你哥哥開口。」她端出嫂子的架子,反過來叮嚀雨娘,「歸憩林就那麼大點地兒,沖粹園還不至於連這個都容不下。活人不跟死人爭嘛,以後等你到了夫家,漸漸地就明白這個道理了。越是這個時候,就越不好開口……」
雨娘回味著蕙娘的話語,倒覺得挺有意思的,「可我冷眼瞧著,這一個多月來,二哥還時常去歸憩林打個轉呢。」
她一撇嘴,有些義憤,「一個病秧子,究竟有什麼好,自己命不強,還非得要抬進門。就為了這個,耽誤了二哥多少年……」
到底還是個閨女,這要是達氏不進門,權仲白不守孝,又哪裡輪得到蕙娘進權家門?雖然人是聰明人,但被家裡寵慣了,有些話,瑞雨說出來就欠考慮了。
「我要為了這事開口,你哥哥就是砍了沖粹園裡的歸憩林,」蕙娘笑了,「可心底的桃花難道就謝了?」
話說到這裡,已經很是明白,權瑞雨怔在當場,紅暈滿面,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她站起來給蕙娘行禮,「是我沒想通,還給嫂子瞎出主意,嫂子別怪我賣弄……」
一樣是上流人家教養出來的小姑娘,瑞雨的精,精得促狹、精得圓滑、精得討人喜歡,在這一層古靈精怪後頭,是堅牢的家教,連嫂子給的禮物,貴重一些的尚且不肯要,自己有了不是,再羞赧也坦然認錯賠禮……不要說吳嘉娘、何蓮娘在她跟前,立刻就顯出淺薄浮躁,就是秦家以家教出名的人家,教出來的秦英娘,正經是正經了,可古板無趣,哪裡和雨娘一樣,輕言淺笑地討人喜歡?更不要說被寵得如花一樣嬌嫩的文娘了……
蕙娘讓她挨著自己坐下,「你還小呢,世情上經歷得也少,不像我,從小養得也野,男女這檔事,比你聽說得多些。這些話你往心裡藏,連你娘都別告訴:聽我一句話,好妹子,以後到了夫家,你要是想爭,什麼東西不能爭?從婆婆到相公,多的是讓你不舒心、不順意的地方。可什麼都爭,最後還不如什麼都別爭呢。尤其是人心,不爭是爭,把握好這個分寸,包保以後從長輩到平輩,就沒有人不誇你的好。」
這一席話,實際上已經牽涉到蕙娘自己採用的戰略,雨娘咀嚼了好半日,小臉紅撲撲的,點頭又給蕙娘行禮,「多謝嫂子教我。」
「這麼客氣幹嘛,」蕙娘真覺得她乖巧處勝過文娘許多,此時倒有點把她當個妹妹看了,「你哥哥素日裡是極疼愛你的,我雖比你大不多,可你心裡肯尊重我、認我這個嫂子,嫂子自然也得把壓箱底的本事都翻出來,多少教你幾句。以後出門在外,也就不至於吃虧了。」
過門小半年,在權家她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見了大少夫人,兩邊除了笑還是笑,背地裡越恨,面子上就越親熱;和兩重婆婆,也都是不遠不近,時刻準備著為人所考察;在權仲白跟前,她要藏起自己的真實意圖,以防夫妻兩人的意志提前碰撞,爭吵、冷戰,生育的日子又要往後推,在底下人跟前,甚至是綠松、石英、孔雀,她也得維持自己做主子的架子,用老太爺的話說,『為人主子,不能讓底下人為你擔心,你哪怕一根手指不動,讓她們為你拋頭顱灑熱血,在亂石崗裡鋪出一條錦繡通天路來都無所謂,可這條路通往哪裡,那只能你自己來拿主意』。
娘家無事不能回,夫家舉目沒有一個知心人,要不是幾番接觸,漸漸覺得瑞雨且精且乖,並且最妙是即將遠嫁,她真正連一句真心話都難得說,見雨娘肯聽,蕙娘不免多了幾句話,又點了她少許為人處事上的疏漏之處,雨娘心悅誠服,聽得頻頻點頭,「二嫂待人實誠……同二哥一樣,都是平時不開口,其實下狠心疼人的。」
她對蕙娘的態度,真是親暱得多了,也不怕蕙娘多想,嘀嘀咕咕地,又和她說達貞珠的事。「處置了歸憩林,其實也不是針對前頭那位嫂子來的——她過門才多久,我連面都沒見過呢,人就去了。實在是她娘家人不省事,您過門才不到半年就有了身孕,他們背地裡肯定著急——達家人現在連臉面都不要了,誰能保住他們剩下的那點富貴,恨不得全家人都湊上來抱著這根粗大腿。這還是娘同我感慨的呢:只要衝粹園裡還有這麼一處林子,他們就知道二哥心裡還有從前那位嫂子。打蛇隨棍上,不同我們家接觸,私自聯繫二哥,不知多少次請二哥私自出面,用了他的人情,做些為難的事。您不給他們點厲害瞧瞧,怕是沒有多久又要靠過來了。不是請二哥為他們的生意出面,就是求二哥說人情把人往軍營裡塞,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這個,真是討人嫌!」
倒也不是要和死人過不去,是看不慣達家……
蕙娘對達家,自然也是做過一點功課的。說實話,能在昭明末年的腥風血雨中挺過來,不論是靠誰,達家已經體現出了一個老牌世族極為強大的生命力。魯王妃一族都被清掃殆盡,身為魯王母族,他們居然還能保住爵位——就有權家出力,他們肯定也是動用了許多隱藏著的籌碼。
但挺過當日的滅門之災,也只是劫難的開始而已,作為失敗者的血親,達家起碼在三十年內,是很難有人出仕了。三十年,長得足以令河東變作河西,就這麼一個空爵位,是擋不住那些貪婪的爪牙的……達家就像是從一艘沉船上跳下海的老鼠,大風大浪沒有溺死它,可不代表在之後的泅泳之中,它不會精疲力盡,被波濤吞沒。
從大少夫人的行事來看,她的風格也比較剛硬:人人都知道有問題,可又挑不出她的毛病。走的還是陽謀的風格,偷偷摸摸害死人,似乎不是她的作風。而且,這麼十幾年的時間,恐怕還不足以令她的陪嫁滲透到權家的核心產業中去,能在內院中多埋些釘子,就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成就了。昌盛隆這條線,如是按照自己和祖父的分析來看,大嫂要循線出手,風險就太大了。
達家呢,對權仲白也是下了血本的,宜春號兩分的股份,放出去喊價一兩百萬,那也多得是人要買。說聲陪嫁就給陪過來了,為了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如是易地而處,蕙娘都不肯定自己會不會對這第三位新嫁娘下手:權仲白本來就不想續絃,這麼一鬧,克妻名聲坐實,他真是要拖到四十歲、五十歲再成親了!到那個時候,沒準達家就緩過來了呢?一條人命,十年時間,對一個當家人來說,是再划算也不過的買賣了。
她輕輕地歎了口氣,「向親家開口,怎麼能說是惹人嫌呢?婚姻大事,是結兩姓之好嘛。現在達家難一點,難免就常常開口,能幫就幫,實在不能幫就算了……」
見瑞雨面有不以為然之色,蕙娘索性也就說了實話,「再說,你自己不是看得明明白白的,那是你哥哥的親家,我要是讓他別幫達家了,以後我們焦家有了事,我還好意思開口嗎?」
「這……」雨娘這才徹底回過味來:別說主動說達氏的不是了,就是達家的不是,二嫂都決不會提上一句。人家焦家人丁少,以後等閣老退了、去了,孤兒寡母,多的是仰仗權家、仰仗姑爺的時候,自己這話,是又說岔了……
「我平時也覺得自己算機靈了。」她又羞又囧,不禁就撲到蕙娘腿上,紅著臉撒嬌,「怎麼在嫂子跟前,和傻子似的,行動就說錯話——一定是嫂子生得太美,我、我在你跟前,腦子就糊塗了……」
蕙娘笑著撫了撫她的臉頰,「你還說錯話?你的嘴多甜呀,就是錯的也都變成對的了」
兩人正說著話,權季青回來探蕙娘,「二嫂這會緩過來了吧?」
見姑嫂兩個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處,權瑞雨的臉還埋在蕙娘腿上呢,他微微一怔,緊跟著便一揚唇,笑了。「倒是我來得不巧,耽擱二妹撒嬌。」
雨娘面色微紅,她白了權季青一眼,「我不同四哥說話,四哥就會欺負人。」
估計是連著說錯兩句話,自己心裡實在是過不去,也懶得和權季青鬥嘴了,站起身就出了屋子,蕙娘在背後叫她都不肯應。搞得權季青也不好多呆,才進來就又要走,「就是給您送賬本來的,這幾天聽說嫂子身體不好,還沒敢送來。剛才來了一次,又沒送成……」
權家和宜春號的賬,雖然並不複雜,但也年年都有變化,蕙娘總要掌握個大概,不能同李總掌櫃談起來的時候還一問三不知。權季青的行動,從道理上真是一點錯都挑不出來,透著那麼謙和、體貼,蕙娘還能怎麼樣?難道沉下臉來把他給趕走?石英都去倒茶了,她也只能笑著說,「四弟你稍坐,我這會精神好,正好看看……見了李掌櫃的怎麼說話辦事,也要商量出一個章程來。」
權季青找她,似乎也有這樣的用意,他欣然一笑,「嫂子您慢慢看。」便斂眉低首喝茶。
人和人相處,很多時候都講感覺兩個字,好比權仲白和她在屋子裡,兩個人很多時候都一句話不說,各自做各自的事,可這一句話不說,有時是滿含了銷/魂、挑/逗與張力的沉默,有時又是冷淡而戒備的沉默……權季青同她也是一樣,就在那一曲簫音之前,她和權季青相處時,就總有幾分不自在。——她同傾慕她的男人接觸過,知道那是什麼感覺,縱使毫無對話,可眼角眉梢,總能覺出一種刺癢,像是一言一行,已為對方全然收在心底,以備夜半夢迴時品味。她明知道焦勳就是如此,甚至能想像得出他低首沉思時宛然含笑的樣子,可同權季青在一處,這感覺是既相似又不相同。他像是一頭很冷靜的獸,戴上了人的面具,笑吟吟地演出著一個溫良的君子,可那雙眼到底是獸的眼,它炯炯地望著她,收藏著她的每一個表情,在善意背後,似乎滿含了嗜血的興趣,如果說焦勳想的是取悅她、呵護她,權仲白想的是遠離她、逃避她,那麼權季青想的,也許就是撕碎她的偽裝,摸索出她的真我,征服她、扯裂她,再一口把她給吞吃進去。
這個小流氓,居然這麼有自信,那天吹得一曲簫,似乎就一徑以為她能會出個中曲折深意,他雖然低頭喝茶,只是不時抬起頭來,似乎是在查看自己閱讀的進度,但眼神中隱含的那一抹血色亮,卻怎能逃得過她的知覺?
蕙娘難免有些惱,又難免還有些難解的思緒,這本賬,她看得比往常慢了十倍,好半天才看懂了前兩頁——索性就擱到一邊去,問權季青,「四弟今年也就同我一般大吧,怎麼就接了這麼大的賬。這做了有幾年了?」
「也就是管了兩年。」權季青含笑望著蕙娘,身子微微前傾,透著那樣尊重,「十六歲上管著的,其實這本賬,也就是銀錢進出大一點,卻是極簡單的。宜春的規矩,沒上一成的股,看不得細賬,一年給個粗賬再一結銀子,也就是了。用爹的話說,這本賬給我,是練練我的膽氣。成千上萬兩銀子過手,一有差池就是錢,沒些氣魄,其實也拿不下來。」
蕙娘先不忙回話,她掃了石英一眼——這丫頭就在她身邊伺候著呢,卻還是她往常上差時的樣子,放鬆中微帶謹慎……從她的眉眼來看,她是一點都沒覺得不對,沒品出權季青這手一按椅把,身子一傾眼睛一望之中,所體現出來的專注與侵略。
「唔,賬是不煩難。」她罕見地沒了後招了:此人演技高超到這個地步,膽大心細,這處處進犯中是一點都沒給她落話柄,微妙處全在眉眼之間,她就是要告狀,難道還和權仲白講,『我覺得你弟弟看我眼神有點不對』?「不過,四弟氣魄也大,幾十萬兩進出呢,也就給辦下來了。」
以那顆老菜幫子不解風情的性子,怕是還要笑她,『你也太自作多情了吧』。
「及不上嫂子。」權季青捧蕙娘,「您在城東那片產業,我也略有耳聞,一年的流水,怕都也有這個數啦。」
以權仲白的反應來看,他對蕙娘在東城門附近的那一小片產業根本就懵然無知,就是權家長輩,怕都對此事不甚了了,就他一個小蚱蜢能鬧騰,捧人都捧得這麼到位,一撓就撓到了她的癢處……
蕙娘無計可施、無言以對了,只好怪罪於肚子裡的那顆小歪種:打機鋒打得多了,還是第一次打得和今次一樣找不到狀態。她一皺眉,多少也有幾分真正自嘲,「現在有了個娃娃,也不知怎麼,腦袋就不好使了……剛才打那一陣噴嚏,現在還有些喘不上氣……竟沒心思看賬,要不,這賬就擱在這兒,我看著要有什麼不對,再遣人來問你吧?」
權季青立刻起來告辭,又請罪,「是我不好,耽擱了嫂子休息。」
說到禮數,他真是無比周全,可那雙眼笑意盎然,完全就是會出了她的窘迫——和權仲白你來我往過招這麼久,蕙娘幾乎沒有不佔上風的時候,可第一次同權季青短兵相接,她居然就露出頹勢,幾乎是敗下陣來……
晚上權仲白回來的時候,蕙娘看他就很不順眼,連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她都覺得煩,「都這麼晚了,沒事做就看你的醫案,別擋著我的光。」
孕婦嘛,總是有點特權的,權仲白也不會和她生氣,他索性就上了床,給蕙娘架起一張長板,又放了油燈,方便她在床上研究賬本。自己也在床外側看點醫案,室內頓時就靜了下來,隱隱約約隔著門簾,還能聽見上夜的螢石在板壁那頭掰手指的啪啪聲。
時序進了深秋,窗外北風呼嘯,借了這地下、屋頂都有的熱水管道,甲一號實在是溫暖如春,權神醫也是人,在這樣秋夜,擁被斜靠,身側肩頭不知何時一沉——小嬌妻嫌彎著脖子累,不知何時已經把頭給靠上來了。所謂『綠衣捧硯催題卷、紅袖添香伴讀書』,雖說他看的不是題卷,紅袖似乎也沒有那樣溫柔,這幸福要打了個折扣,但人貴在知足,他唇邊不禁就透出笑來,難得體貼,還為清蕙攏了攏衣襟,「別著涼了。」
「不要煩我。」奈何焦清蕙回話口氣卻不大好,權仲白自討沒趣,禁不住哼了一聲,也就自顧自去看醫案。
他平日裡經手多少病人?這病案都是有專人幫助記錄整理的,幾天不看就是近一百來張,權仲白得了閒,總要一一地看過,免得著急誤診。事關人命,他一向是看得很專心的——誰知看著看著,床裡頭漸漸地又有了動靜,焦清蕙肩頭一抽一抽的,居然像是要哭……
「看個賬本,怎麼看出這般動靜啦?」權仲白有點無奈,他掩了冊子,去扳焦清蕙的肩膀,「仔細哭多了,孩子臉上長麻子。」
拿孩子說事,一般總能嚇住焦清蕙的,可今天卻不同了。焦清蕙不管不顧的,賬冊一擱,一彎身,人就趴到枕頭上去嗚嗚咽嚥了,這哭聲和貓爪子一樣,在權仲白心底使勁地撓,撓得他也有幾分煩躁:他倒寧願她還和從前一樣,幾乎找不到一絲弱點呢,現在動不動就雙目含淚的,倒哭得他有點心煩意亂。
「怎麼啦,怎麼啦。」他用了點力,柔和地把焦清蕙翻了過來,「你倒是說話呀。」
焦清蕙淚眼朦朧,她睫毛濃密,淚珠兒掛在上頭,要滴不滴的,幾乎就像是幾顆珍珠,燭光下瑩瑩發亮、煞是可愛,臉頰憋得通紅,連鼻頭都紅了,一呼氣和扯風箱一樣響。權仲白同她朝夕相處,也有小半年光景了,幾乎從未見過她這樣認真哭過,這不像是前幾次那樣輕描淡寫了,似乎真正是傷了心。他似乎該仔細詢問一番才對——
可權神醫的雙眼,膠在小嬌妻臉上,居然連話都有點說不出來了……如不是姿勢不許可,他幾乎要伸手去摁著自己胸膛……只在方纔那一刻,他的心房幾乎緊縮到疼痛的地步,不用把脈,他也能感覺得出來,這會兒,他的心,跳得可快著呢……
「你這……」一開口,就覺得嗓音有些粗嘎,他忙清了清嗓子,反而故意有點粗魯,「你這怎麼回事呢?說說話呀?」
焦清蕙抽抽噎噎地,還要轉過去呢,權仲白同她纏鬥了片刻,她才放棄努力,索性就老實不客氣,鑽到了權仲白胸前。
「我看不懂賬本了!」她說,「白天看不懂,還當是心亂、氣短,這會兒心靜著呢,還看不懂!又喘不上氣……我……我變傻了……嗚,怎麼辦,權仲白,我變傻了……我活不了啦……」
權仲白強行壓住大笑的衝動,他捏了捏焦清蕙的脈門,倒的確覺得要比早上出門前快些,再一聽她的呼吸聲,「你怎麼,鼻子水腫了?那當然喘不上氣啊!你氣短了腦子肯定糊塗,怎麼看得懂賬本?」
「白天雨娘來看我,她身上那個香露味道,我以前聞著沒什麼,現在一聞反應就大……到現在都沒緩過來。」蕙娘被他安撫下來了,可依然是驚魂未定、六神無主,他和權仲白爭辯,「可、可我從前也犯過這個,那時候腦子可還好使著呢……」
權仲白先不和她說話,自己跑到淨房裡接了熱水,又令丫頭們端上鹽來調了鹽水,教蕙娘。「以後你鼻塞時可以自己把髒東西洗出來,反應立刻就減輕許多了。」
說著,就教蕙娘用力,果然,不消一刻,蕙娘自淨房出來時,權仲白再捏了捏她的鼻翼,已覺得水腫消了不少,他比較滿意。「能不用藥,還是不給你用藥了,懷著孩子呢,不好隨意喝藥。」
又不讓蕙娘再看賬冊,「前三個月,你的心力下降實為尋常,一人腦兩人用,多的是人腦子糊塗的。尤其是這種在心裡算賬的活計,很可能幾個月都不能上手。不過等生完孩子,自然漸漸就恢復了,這賬本,讓你管賬那個丫頭看吧。」
蕙娘呼吸舒暢了,眼淚也就跟著收住,不過人還是有些迷糊,憨憨地擁被而坐,由著權仲白擺佈,絲毫都不反抗。看著倒像是個迷了路的小女孩,就算找回家了,也還沒緩過勁來呢,權仲白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心又有點亂跳的跡象,他果斷要移開眼神——可某人不配合啊,才一上床,焦清蕙就像是被磁鐵吸著的釘子一樣,釘到了他胸前。
「真的會好?」趴在他肩膀上,某人還有些將信將疑的。
「怎麼和個小女娃一樣,」權仲白啼笑皆非,「你聽說有誰生完孩子就傻了的?」
焦清蕙似乎被說服了,鴉色頭顱上下一點,「你沒騙我?」
這都什麼話啊……她今年難道才八歲?
權仲白拿出對待幼兒病患的耐心,嚴肅地保證,「我沒騙你。」
焦清蕙滿意了,她雖然還有些憂心忡忡,但總算已經不哭了。權仲白俯瞰她的後腦勺,不禁又補了一句,「再說,就算以後不能看賬又有什麼……傻就傻嘛,我看你還是傻點可愛!」
「我傻了,你照顧我呀?」才一回神,就又牙尖嘴利起來,要不是抓著他衣襟的手又緊了緊,權仲白幾乎以為她又要一臉驕傲地把他給推開。焦清蕙嘴上厲害,可人卻越往他懷裡蜷起來——恐怕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她居然正在輕輕地顫抖。「世上不懷好意的人那麼多,明槍暗箭,你……你護得住嗎你。」
她抬起頭來,瞅了權仲白一眼,雖有幾分強自推擠出來、武裝出來的不屑和嘲諷,可那雙泛紅雙眼中隱約蘊含的希冀,還是令權某人的心房又緊縮一記。
到底還是個十□歲的小姑娘,頭次懷孕,生生澀澀的,心裡也慌、也怕呢,面上再要強,也是指望有個人能給她遮風擋雨的……
「我試試看唄。」他主動伸出手來抱住了清蕙,保守承諾。見清蕙雙目圓瞪,似乎對他的回答很不滿意,忙又道,「你傻呀,沖粹園這麼一個世外桃源,雨娘和季青沒幾天就得回去了,就咱們兩個人和你的那些陪嫁,就這樣,還有誰能害得著你?再說了,你吃的用的都有人過濾不說,就連喝的藥,你不也一直讓我給你嘗著嗎?都熬得挺好的,藥材火候都對,喝不出問題的!你就放心生吧你,別害疑心病啦!」
「這不是還有季媽媽嗎……」焦清蕙嘀咕著和他唱反調,一聽就知道,純粹為唱而唱。
「你要覺得你那些下人連她都盯不住,那我明天就打發她回。」權仲白連最後一個話口都堵住了,清蕙雙眼轉了幾轉,再轉不出什麼岔子來。「算啦,別打發了,她一個人,能鬧出什麼風波……無非就是做長輩們的一雙眼而已……」
她歎息著又把頭枕下去了,肩線漸漸就放鬆了下來,「你說得對,在這裡,沒有人能夠害我……」
這聲音又細又弱,就像是小貓叫一樣纖細而可憐,最終含糊成了夢囈般的低語……
權仲白很慶幸,焦清蕙枕的是右邊肩膀。
作者有話要說:這都40w字,孩子都有了,居然才開始心動,嘖嘖,二白啊二白,該咋說你好。
不過你老婆比你還遲鈍……所以就不說你了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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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鼻塞的痛苦,真是沒經歷過的人不瞭解,我今天一邊寫這章一邊就不由自主一直揉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