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雪院,連蕙娘的東西都沒能鋪陳開一半,要說住得順心順意,就連權仲白都不會相信。在香山別院,地方就要闊大得多了。因為過來得急,權仲白也沒給蕙娘劃出院子來,蕙娘順理成章,就歇在了他的屋子裡。
她先洗去一身疲憊塵埃:蕙娘素性好潔,在良國公府用木桶洗浴,心裡總是帶了些疑慮的,就是洗頭都不舒坦。等從淨房裡出來,幾個大丫頭,也就把屋子塞得滿滿噹噹的,和從前一樣,孔雀捧首飾,香花給梳頭,天青拿衣服,石英拿著一盒玉容膏,蕙娘挑了一點兒,手指慢慢地在臉上打著轉,一邊聽石英說。「上回過來,只是開了幾間倉庫放東西,並且在園子裡走了幾步。並不知道屋內還有上下水道,桂皮居然連一句也都不提,他這是成心向著他家少爺呢……」
蕙娘今天心情是真好,她倒為桂皮說了幾句話,「你要是他,你肯定也向著自己主子……權仲白能夠鎮住我的次數,可也就只有這麼幾回了。他還能胡亂露了底?再說,恐怕權仲白也不讓他說呢,要知道了,我肯定纏著他到香山來。你覺得我過來香山,他很高興麼?」
紙包不住火,雖然在底下人跟前,夫妻兩個都盡量為對方留點面子,但是這些大丫頭,哪個不是鬼靈鬼精的,有些事,瞞得過閻王,瞞不過小鬼。蕙娘和姑爺關係究竟怎麼樣,幾個大丫頭也是漸漸有數,都知道該怎麼說話。
石英一撇嘴,「高興不高興,那不也由不得姑爺嗎……」
她和綠松不一樣,綠松常逆著蕙娘的脾氣,可石英卻總是順著毛拍馬屁,蕙娘笑了,「哎呀,這怎麼說話呢!」
她擺了擺手,見屋內已經把自己的起居物什都鋪陳開了,連蕙用的幾件傢俱都已經被妥善安置進來,那張貴妃椅就安安穩穩擺在窗下,打從石板地下,還能隱約覺出冷水流過的叮咚之聲,窗外是瑪瑙看著幾個婆子往東西廂擺她的衣箱、妝奩……就是蕙娘,一時都也覺得:要能在這裡安安穩穩住上一輩子,就是回不回良國公府,又有什麼要緊呢?
梳洗過了,又有人進來擺了午飯,石墨親自捧了一個食盒進來,「今兒有大灶了,給您下工夫做了幾道菜……」
蕙娘實在並不小氣,儘管這不是姑爺的本意,可權仲白讓她高興了,她也讓他高興,「你去問問姑爺進不進來吃飯,他要不進來,你也給他做兩道菜送去,捏著他的口味,上心一點兒。」
好來好往,權仲白才到香山,事情很多,他沒有回屋吃午飯,可等蕙娘吃過午飯,小憩片刻起身時,桂皮已經在外屋等著了。他給蕙娘帶了一筒紙,「這是咱們這沖粹園的圖紙安排,當時就是按照這張圖給照樣建起來的——請少夫人過目。」
「這就把老底兜給我瞧了?」蕙娘問桂皮,「帶這張圖紙,是你自己的意思呀,還是你們少爺的意思?」
「少爺哪管那麼多啊。」桂皮立刻邀功賣好。「少爺才回咱們自個兒的地方,滿心都是他的那些藥、那些個病號。這是誰的意思,少夫人明察秋毫,心底是最清楚的……」
「這就算是扯平了。」蕙娘用手指遙遙點了點桂皮,「要不然,石英非得削你不可。」
石英本來正站在蕙娘身邊,和她一道看圖紙呢,聽見主子這麼一說,她哼了一聲,看也不看桂皮,轉身就掀簾子出了屋。桂皮偷偷地看著她的背影,又衝蕙娘伸了伸舌頭,樣子促狹,惹人發笑。
蕙娘卻不再搭理他了,她細細地看了半日——雖說面上若無其事,但心底是夠吃驚的了:這個沖粹園,那真不是一般的大啊……
世家大族,即使家財萬億,可行事有一定的規矩在,也不是愛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的。焦家錢夠多了,多得能把京城的土地買下一半來,可閣老府也就是那麼點地方,要不是焦家人口少,還未必夠住呢。香山有一大片是皇家禁苑,一側山麓則遍佈名寺古剎,照蕙娘想來,給權仲白剩的地應當是不多了,可看這總圖上的幾個數字,這沖粹園單單是山腳下的一片建築園林,那就有七八頃了……更別說後山上那一片老林子!皇上是幾乎把禁苑都劃了一半給他,單單只是這個園子,就幾乎可以說是獨步京畿了:京都人家,即使有錢有身份,可為免犯忌諱,誰家在京郊的園子,那也沒有過三頃地的……
「這是當時先帝賞給我們家少爺的。」她雖然沒說話,可桂皮怎麼看不明白?他面有得色,主動為蕙娘解釋,「當時先帝要賞少爺爵位,少爺沒要,賞官位,少爺也沒要,賞了文散勳,少爺受是受了,可受得不大高興。先安皇帝就說,賞錢少爺肯定也不稀罕,就賞少爺一塊地吧,就在香山皇家禁苑裡給少爺劃了一塊出來,給少爺『培育新藥、鑽研杏林之術,收治天下病者,行善積德……』」
皇家特賞,難怪權家人雖然個頂個的精明,但對這園子,也是口口聲聲,一口一個『二少爺自己的地方』。就是想吃,這塊肉也不是他們能吞進嗓子裡去的,蕙娘輕輕地點了點頭,桂皮又為她解說,「從前這裡沒有家眷,便也不分內院、外院,那是香山正經山門,其實從這裡進來,那就是我們專用的一條路了。今兒少夫人是從正門進來的,車馬廳換了轎子,順著這條青石板路進來,就是少爺住的院子了。少爺剛才還說,這裡離外頭近,要是少夫人嫌吵、嫌人來人往的亂,裡頭還有十多處亭台樓閣,都是空鎖著的,那裡是花園,風景好,少夫人愛住哪一處,就住哪一處……」
蕙娘當沒聽到,她的手指滑到了園子東南面,見那處屋舍井然排列密實,便道,「這是收治病人的地方?你少爺平時都在哪裡扶脈?」
「從大路這裡再拐個彎,走上一段路,這些年來漸漸也有些人家了,做的多半都是在此排號等待的病人生意。」桂皮就和她介紹,「少爺說,其實真沒錢,根本就到不了香山,這些人都是家境殷實見聞廣博的,才能知道有少爺,知道有香山這一處地方。所以我們平時是不隨便讓人進園子的。少爺有了空閒,一天喊些號進來扶脈,開了藥他們就不能在園子裡呆著了。只有些病情稀奇古怪,必須動刀子、下鑿子的,在這一處居住。」
他指給蕙娘看了,又說,「其餘就都是少爺藏藥、研習醫理的地方了,沒有少爺點頭,一般人也不能進去。」
見蕙娘沉思不語,桂皮很有含義地看了她一眼,他獻慇勤,「可要是少夫人想看,那自然是另當別論的。」
「你就貧嘴吧。」蕙娘又指了一處,「那這裡就是藥圃了?地方不大啊。」
「是暖房和涼房,」桂皮看了忙說,「種的是一些不適合京裡隨常氣候的藥材,少爺要研究藥性用的。真正藥園其實還在後山呢,那裡周圍都有高牆圍著,羽林軍把守,不然,這些年來早都被偷挖光了。」
蕙娘漸漸地也就都看明白了,她就奇怪一點,「怎麼這圖上竟連一處名字都沒寫,這園子叫沖粹園,還有呢?這院子叫什麼?藥圃又叫什麼?」
「少爺不耐煩起名字……也不耐煩請人來起,說做作。」桂皮囁嚅著說,「給編了號,這院子,在編號裡是甲一號……那倉庫是乙一、乙二……」
連丫頭們都忍不住了——石英不知什麼時候也回了屋子,正在蕙娘身邊看圖紙呢,她都笑了,「少夫人,這姑爺也是的……」
蕙娘還能說什麼?她歎了口氣,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幾聲,「算了,今天就先看看圖吧,明天我再逛了,雖然我也沒才,可到底還能想出些比甲一號好聽的名字。」
看完了,就又問桂皮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平時下人們都住在何處,如何開飯等等。因就得知此處佔地闊大,所有的近百下人在沖粹園西面都有住處,就這樣一排屋舍還沒有住滿呢——那邊往城郊村子裡過去方便,平時園中吃用的菜肉也從那裡送來,又有多少個廚娘,怎麼開餐等等,都說得一清二楚。蕙娘倒也不禁誇了他一句,「難怪就你在你少爺身邊最得意,確實也就數你能幹。」
想桂皮,首先京裡權貴的來龍去脈親戚關係,他必須能記得一清二楚,誰是能回絕的,誰是能婉拒的,誰是不能得罪可以通傳進去驚動權仲白的,這心裡都必須要有數,才不至於捅出漏子來,這一闖禍,不說挨罵了,說不準都是要挨板子的。其次,他必須很會說話,才能應付各種形形□的求診人:一個人家裡要有病人,他的心情一般是不大好的,話說得不好,很容易就得罪人。從焦家和他接觸的那一次來看,桂皮的確是挺會說話的,就是蕙娘,事後聽家下人說起來,也都無法生出怨言。
就這兩件事,已經能讓一個能力一般的管事焦頭爛額了,可桂皮不但辦得清楚利索,連蕙娘要過問園中佈置他都料到了,準備得□妥當,有問必答不說,數字都是明白的,緣由都是清楚的,準備都是做好的……一個人可以藏拙,卻決不能硬衝精明,能幹還是平庸,真是幾件事就看出來了。
桂皮嘿嘿地笑,他摸了摸後腦勺,「其實也糊塗著,這都多大的人了,還連個媳婦都說不上,還指著少夫人給我做主呢!」
這話有點過露了,石英悄無聲息又出了屋子,蕙娘被逗得直笑,她故意不搭理桂皮的話茬,而是吩咐他,「現在我過來,人口多了,有些事少不得要改一改。我記得這裡原有一個廚房,就是給內院做飯的,只是你們多年沒用……」
於是讓桂皮找了權仲白的奶公,沖粹園大管事過來,和他商量著分派了一番,首先將她身邊帶來的幾十個陪嫁丫頭全找了下處:這些姑娘家必須住在內院,不能到園外居住,在園外住著的是她的若干戶陪嫁。因在府內沒有差事,除了給她管陪嫁莊子、鋪子的,也都全被蕙娘帶到了香山來。這些人就在園外那一排屋舍中安家,還有立刻將內院大廚房打開清掃,在內院附近開出了一個庫房,專放各色乾貨等等,這些事有的底下人已經匆忙預備好了,有的還要蕙娘定奪。一屋子進進出出,都是來回事、領事的管事。
石英不顧面紅,也時常進來回話:「幾個掌廚的師傅都安頓下來了,只要柴米油鹽到了,今晚就能上灶。」
「您家常常用的那些家什已經給安排在附近的……甲二院了,連首飾箱子給卸在東廂,連孔雀妹妹的鋪蓋都給鋪好了。她正開封點數呢……」正說著,隔著窗子就能望見,孔雀關門落鎖,已經把東廂房的窗戶給上了板。「還有瑪瑙、香花……都去自己安頓,今晚就讓她們來服侍您吧。」
「方解也去開琴箱了,今天肯定就忙這事。還有我讓螢石去給您選練拳的屋子,怕是一會就能得回話……」
有這麼一群能人裡外奔走安排,等到太陽西斜時候,蕙娘居然已經大體安頓了下來,新廚房裡,也已經鋪排開了陣勢。蕙娘慰問了張奶公幾句——這位中年管事,見她如此清爽利落,隨口發落安排,都妥當得挑不出毛病。早都已經激動得熱淚盈眶,就差沒有『納頭便拜、口稱大王』了——親自將他送到屋門口,又折回來,笑著沖桂皮道,「你也是忙了一天了,今晚卻還不放你閒。我娘家過來送東西的人多,現在都還沒回城呢,張奶公要忙我們自己的吃飯,我就把這些人交給你了……該怎麼陪,你心裡是有數的。」
桂皮眨了眨眼,居然還很知道體貼蕙娘,「少爺心裡不裝這些事,還要少夫人為他做面子,真是辛苦您了。」
蕙娘唇角,不禁輕輕一揚,「精不死你。」
她不再搭理桂皮,而是在貴妃椅上坐下了,自然有人給她遞上剛泡好的茶,「這是後山取來的野泉水,倒也覺得清冽,您嘗嘗,要覺得好,咱們就不用問老太爺要水了……」
蕙娘把腳放上榻,輕輕地吹了吹茶面,瞇著眼睛望了水面一眼,又含了一口,半日方才道,「不錯,勝在新鮮,以後就先用這眼泉吧。」
她喝了小半鍾茶,偶然一抬眼,見桂皮居然還未離去,而是眼巴巴地盯著她看,倒不禁奇了,「你怎麼還不走?」
桂皮噗通一聲,給蕙娘跪下了,他哭喪著臉,竭力做出可憐相來,「少夫人,小的這年紀也耽擱不得了。少爺又是不上心的性子,這親事還得您來做主……」
他還要給蕙娘磕頭——蕙娘也是被桂皮給逗樂了,「這件事,不是你和我說的,就算你爹娘不方便進來,也該托個媒人來說。不然,我的人就這麼不值錢?你隨口問上一句,我就給你了?想得你倒美!」
桂皮眼睛一亮,頓時就明白了蕙娘的意思。「小的謝少夫人成全,小的這就回去托人!」
說著,這才一溜煙出了屋子,石英滿面殷紅,躲在屋裡不肯出來見人,只讓瑪瑙、香花過來服侍蕙娘。蕙娘又指揮她們挪了幾處傢俱,等太陽西斜,便令人去請權仲白回來吃晚飯。
因為他在京裡住了有一個多月,香山這裡的病患陸續已經遷移過去,只有少許消息靈通的才提前回來等候,今天權仲白倒沒有扶脈,而是自己在忙些別事。折騰一天,他也有幾分疲倦了,聽蕙娘來叫,便回去用飯,一路上心裡也有了準備:自己這個院子,恐怕是又要被焦清蕙給盤踞消化,變作了她的巢穴了。
他沒有想錯,甲一號的變化的確不小,首先,屋裡處處都亮了燈火,就連東西廂房裡都隱隱有燈光、人聲傳出,院子裡已經在天棚底下擺出了一桌冷盤來,隔著玻璃窗看進去,從東稍間到西稍間,屋裡都一下滿當起來。尤其是他的臥室,裡頭現在是擺了好些焦清蕙的愛物,就連竹床上,放的也不是一床薄被了,而是焦清蕙愛蓋的白夏布被子……
這樣的變化再來一次,感慨依然在,可卻的確要淡些。權仲白在院子裡站住腳,望著掀簾子出來,面上盈盈帶笑的焦清蕙,也不禁在心底歎了口氣。
焦清蕙身穿一件對襟團花玉色短衫,膚色卻要比衣裳還白,雖然還有些討厭的盛氣依然凌人,可她的笑,要比在國公府立雪院裡那氣人的、冰冷的笑鮮明活潑得多了……唉,她究竟是生得很美的!
忽然間,他有點不好意思過去,他想要掉頭就走,從這甚至是燙人的熱鬧裡逃出去——可這又實在是有幾分懦弱了——
「洗過手沒有呀?」焦清蕙已經半是嫌棄、半是玩笑地問,「可不要摸過了髒東西,就坐上桌吃飯了。」
她的態度從來都沒有今日這麼輕鬆積極,甚至還摁著權仲白的肩膀,令他坐到小方桌邊上,「今兒也讓你見識見識,什麼才叫做真正的手藝。」
雖說最親密的事都做過了,可權仲白還是頭一次覺得這麼不自在……雖然時值盛夏,按說不會再有摩擦致電的事發生,可焦清蕙的纖纖玉指,好像還是帶了刺,刺得他從脊背往下,一路是又麻又癢又痛……這感覺微妙難言,雖並不會太不舒服,可卻令他很不舒服。
「我——」他才要說話,焦清蕙已經在他對面落座,她搛了一筷子涼拌三絲送到權仲白碗裡,見他並不動手,只是望著她瞧,倒被逗笑了,噗嗤一聲,笑得鼻尖都起皺了。
「傻子。」她說,「發什麼呆,動筷子呀。」
權仲白還能說什麼?
他本來也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好握住那沉甸甸的烏木鑲銀筷,將新婚妻子好意為他預備的美食送入了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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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蕙娘在很久很久以來第一次高興,
她一高興,某個人心情就複雜了,吃飽飯,會做什麼呢~~~~~~~~~~~
ps抱歉更新晚了,我剛才出門,本來以為回來得會晚點,已經打出預算了,沒想到還是又耽擱了半小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