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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裡只有十幾戶人家,新鮮事兒傳的快,穆婉秋剛撂下飯碗,馬永家的東屋裡就擠滿了人調香。
因為是罪臣之女,穆婉秋用頭髮遮了半邊臉,微低著頭,跟著馬永媳婦給大家見禮,眾人只以為她是害羞,拉了她問長問短,「……我姓白,叫白秋,和家人去平城走親戚,被黑熊衝散了……」穆婉秋又把白天和馬永說的話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不敢說出真名實姓,她取了穆字的偏旁白字做姓。
馬柱兒在廚房折樹枝燒水,聽著東屋裡鄰居們嘖嘖的讚歎聲,他也嘿嘿地笑。
馬永家是三間大木刻楞房子,進門就是廚房,東西兩屋,馬永媳婦收了西屋炕上一條暗綠色的大花棉布褥子,換了條半截薄褥子,「家裡不常來人,也沒多餘的被褥,阿秋先將就一晚,趕明兒讓你叔把院裡那堆柴火賣了,再置辦一條……」馬永媳婦邊說,邊抱了大花棉布褥子朝東屋走,嘴裡沖馬柱兒喊,「……柱子今晚就睡東屋吧,西屋給你阿秋妹妹住!」
正從灶房撤火的柱子見了,幾腳抿了柴頭的火星,拉過立在一邊的鐵板堵了罩門,回身接過馬永媳婦手裡的褥子,就往西屋送。
「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馬永媳婦跟在後面追著,「西屋讓給你妹妹住……」
阿秋總是個女孩子,跟她兩口子擠一鋪炕實在不放便,見柱子一聲不響地把褥子鋪回原處,馬永媳婦急紅了臉,上前往下拽。
馬柱兒扒拉開她伸過來的手,捲起半截褥子,「我鋪這個……」
「你這孩子,有話也不會好好說……」馬永媳婦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不用了,我個子矮,那個褥子就夠用……」比起她這些日子露宿山林,能有鋪炕,有半截褥子鋪,就已經是在天堂了,見馬永媳婦變了臉,穆婉秋忙開口阻止。
馬柱兒回頭看了她一眼,沒言語。
「我睡慣了草地,不鋪褥子都行……」穆婉秋又補充道。
身子頓了下,馬柱兒頭也沒回地快步走了出去。
「這孩子……這孩子……」馬永媳婦訕訕地嘟囔著,坐在炕沿拉了阿秋的手說話,「他就那牛脾氣,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來,他愛鋪短的,阿秋別理他……」
「哥是好心……」阿秋眼睛微微發紅。
正說著話,馬柱兒提了熱氣騰騰的一個大木桶敲門進來。
「……你這又是要幹啥?」剛要起身的馬永媳婦疑惑地問,阿秋來時剛洗了澡。
「……給妹妹泡腳。」馬柱兒雙眼緊盯著地面,彷彿那地面就是穆婉秋的腳,「這是薰衣草湯,可以去疤痕的。」
「……泡腳?」馬永媳婦一怔,回頭看穆婉秋的腳,「阿秋的腳怎麼了。」
穆婉秋迅速地把腳藏到褥子底下。
「……你先出去」見她不肯拿出腳,馬永媳婦回頭讓柱子出去,一把撈過她的腳,「嘖……嘖……這孩子,怎麼傷成這樣?柱子的褲子你穿著長,遮蓋著,說了一晚上話我竟沒發現……」
看著穆婉秋白嫩嫩的一雙腳底滿是燎泡和口子,連著小腿肚子也一道一道青寥寥紅森森地劃了不少口子,馬永媳婦嘖嘖地叫起來,「……這孩子,可受了罪了調香。」回了頭衝門外喊,「他爹,你去村東頭李麻子家看看,有沒有傷藥,買點回來……」
李麻子是這十幾戶人家的山村裡唯一的大夫。
「……是被黑熊追的時候跑丟了一隻鞋,被樹枝刮的,不疼,嬸兒……」細心的人一看就會發現,這些燎泡絕不是一天磨起來的,想起她是個逃犯,穆婉秋不敢讓人知道,她一直小心著,不想,竟被看似傻呼呼的柱子發現了,「都快半夜了,你別讓叔兒去了。」
「腳傷成這樣,哪能不疼?」馬永媳婦硬拽了穆婉秋的腳,泡在熏衣草湯裡,「就讓你叔去,你別管……」
「不疼,真的……」見馬永媳婦瞪過來,穆婉秋緊緊地抿上了嘴。
相較與前世,這個的確不算什麼。
前世被賣進妓院,因為不同意接客,她沒少吃苦,春香樓的媽媽就曾把她扒光了,扔到滾燙的鐵板上烙,腳一沾上,就一層燎泡,抬起這隻腳,那隻腳就又被燙,她不停地跳啊跳,直到堅持不了了,告了繞,才被放出來,一雙腳底已經被燒爛了。
那股專心的疼,多少年以後,每每想起,還是不寒而立。
現在不過幾個燎泡罷了,最主要的,她雖然貧困,卻有一個清白的身份,前世卻是被入了賤籍的,雖然錦衣玉食,卻是笑罵由人,半分由不得自己,縱使後來贖了身,從了良,為他守身如玉,仍然擺脫不了青樓之妓的賤名,跟隨他多年,甚至連個名分都沒有。
「……奸相之女,青樓之妓,也配!」
想起他那無情的話,一股滔天的恨意湧上心頭,穆婉秋緊緊地咬著牙,不讓湧到眼底的眼淚掉下來。
這一世,無論多苦,她一定要活的像個人樣!
……
馬永媳婦在油燈下改衣服,馬永翻了個身,瞧瞧外面的天色,「……柱子他娘,睡吧。」
「就快改好了……」馬永媳婦用針別蹭蹭頭髮,「阿秋的衣服都爛了,柱子的衣服又太大了,她穿著都拖著地……」
馬永翻了個身,睡不著,索性趴在枕頭上,摩挲著拿起凳子上的旱煙桿和煙袋,添了滿滿一下煙葉子,就著油燈點著,吧嗒吧嗒地吸了起來。
「……他爹」馬永媳婦看了眼睡得香甜的柱子,「這丫頭長的挺俊的,我看柱子也歡喜的緊,要不,就留下來,將來給咱柱子當媳婦?」
「……可不敢那麼想!」吐了一口煙霧,馬永彎了腰在炕沿跟下磕煙灰,「我瞧著這女娃那手細嫩細嫩的,走路、動作都透著股貴氣,一看就不是咱們這種寒門小戶能養出來的……」又塞了滿滿一下煙葉,「……柱子他娘,她可不是咱們柱子能配上的,我們就好好養著,將來好給人家送回去是正經……」
想起穆婉秋餓成那樣,也沒像柱子那麼狼吞虎嚥,吃飯的動作依然優雅嫻靜,馬永媳婦就歎了口氣,低了頭縫衣服。
滿屋裡就聽見馬永吧嗒吧嗒的抽煙聲,不一會兒,空氣中就飄滿了煙霧,馬永媳婦放下手裡的活,挪到炕邊,伸手拽開了門,又把另一扇窗也打開了,回手又拿起針線,想起什麼,她忽然抬頭說,「……他爹,我看這丫頭可不像是才和家人失散的……」
「……怎麼說?」馬永回過頭迷著眼睛看她。
「……柱子看她走路不敢用力,猜她是腳磨起了泡,就煮了藥湯讓她泡……」馬永媳婦停下手裡的活,看著馬永,「那丫頭還一直藏著不讓看,我拽過來一瞧,嘖嘖,白嫩嫩的兩隻小腳,大炮小泡的,連帶著紅森森的口子,一個腳底板都快爛了,我看著都揪心……」聲音頓了頓,「我瞧著有些燎泡已經結了枷,想也不是一天兩天留下的……」
「嗨,也是個苦命得娃……」想起在樹林中第一眼看到穆婉秋時的情形,馬永歎息一聲,「……還以為是個賊,我舉手就要打,她睜著大眼睛,可憐巴巴地說,『大叔,我餓。』……」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柱子他娘,孩子不願說,咱就別問……」
「他爹,這萬一……」馬永媳婦抬起頭,眼裡有抹擔憂。
「……這麼小個孩子能有個啥?」馬永歎道,「常聽村裡人講古,城裡那些有錢的富貴人,就喜歡娶一些小老婆,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俊兒……她是小老婆生的也難說……」
「也是……」馬永媳婦恍然醒悟,「指不定是被後娘趕出來的,那丫頭……別看她細細小小的,可是真要強,性子也倔,我用針給她挑燎泡,疼的直咬牙,那眼淚就在眼圈裡打轉,她硬是不讓掉下來,也不吭一聲,我看著都揪心,她還一個勁地安慰我,『嬸,你使勁挑就是,我不疼……』嘖嘖……」馬永媳婦砸吧砸吧嘴,「……這哪像個十三歲的女娃?我看倒像是個經了大風大浪的人……」
「……也是個沒娘疼的娃!」馬永狠狠地抽了口煙袋,「他娘,咱可別那麼狠心,也不差她一口飯,這丫頭不提走,咱就別往外攆……」彎腰在炕沿跟敲了敲煙袋灰,把煙嘴伸到煙袋裡裝煙葉子,想了想,又拿出來,用煙袋上的細繩將煙桿和煙袋纏到一處,放到凳子上,「……他娘,睡吧。」又道,「看著她那手的白嫩勁,也不是個會幹活的,咱就當親閨女養著,你可別硬逼著人家幹活……」
「……瞧你說的,這麼俊的閨女,我疼都來不及,怎麼捨得讓她幹粗活?」馬永媳婦剜了馬永一眼,收了手裡的針線,「……咱要是再能有這麼一個閨女就好了……」
馬永看了她一眼,轉過身背對著她,呼呼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