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紹見禮已畢,大家重新在篝火前坐定,楚依依道:「華公子把人馬駐紮在石橋前面,想來定是遇到了難處,進退不得,依依可猜對了麼?」
華不石苦笑道:「我的心思,自是逃不過依依夫人所料。」
他當下把從甘林鎮出來之後眾多流民跟隨,以及日間去求見尤世祿的經過述說了一遍,又道:「那位尤總兵初見到夜明珠時,本來似乎已被打動,可是忽然之間卻又翻了臉,就連寶珠也不要了,實令華不石頗有不解。」
楚依依卻嫣然笑道:「這其中的原因,依依卻是知曉。」
華不石道:「哦?卻不知是何原因?」
楚依依道:「公子可曾聽說過當朝的三黨之爭麼?」
華不石道:「我向來對朝廷之事所知不多,還要向夫人請教。」
楚依依道:「其實朝廷黨爭與我們江湖中人的關係本也不大,就是『千花坊』也未曾刻意去打探這些消息,妾身亦是只知一個大概,若有錯漏處還請公子勿怪。」
她美目瞟過華不石一眼,卻見他也正瞧向自己,顯是專注於聽她往下說,便道:「如今大明朝的皇帝朱由檢,最恨手下臣子結黨營私,不過他雖是不想,卻欲防無力,當今朝中其實滿目皆黨,比起前朝皇帝時只有過之而無不及。」
「要數出朝廷中的黨派,至少也有十幾派。皇帝生性多疑,又喜聽讒言,朝中大臣若不結黨自保,用不了幾日便會被他人攻訐而丟掉官位烏紗,甚至性命不保,是以結黨亦是他們不得不為之舉。在這十幾黨中勢力最大的卻只有三家,在現今朝中鬥爭最為激烈的亦是他們。」
「三黨之中根基最深的要屬東林。當年顧憲成修復無錫城西的『東林書院』,邀諸多江南士大夫講學清議於其中,此黨便由此而源起,至今已存在了兩朝。熹宗皇帝時東林黨人一度受魏忠賢的打壓,如今魏忠賢已被皇帝除掉,他們自也得到了機會東山再起。當今朝中有多位掌權的重臣皆屬此黨,像吏部尚書**星,禮部尚書錢謙益便是。」
華不石道:「在下也曾聽人說過東林黨,實稱得上當朝第一大黨,卻不知另外的兩黨卻是甚麼?」
楚依依道:「另**公子想必也會知曉,便是宦黨,為首之人是當今秉筆大監王承恩,以及東廠提督曹化淳。宦黨雖沒有東林黨那般規模,卻執掌著京畿地帶的兵權,最得皇帝的信任,南北直隸府的數萬駐軍和把守皇宮的錦衣衛都被他們控制,且東廠又擁有監視朝臣的特權,實是不可小視。公子先前結識的曹暮雲,就是此黨之中的重要人物。」
華不石點頭,又問道:「那第三黨卻不知是何等人物?」
楚依依道:「要說第三黨嘛,勢力規模其實最大,只因他們並非只有**,而是諸家聯合。原本朝中有齊、楚、浙、秦、宣黨等多家勢力,皆是執掌著一境地域的治理之權,但是以**之力,全然無法與東林和宦黨相抗,於是這些黨派結幫聯手,組成了所謂的『五王黨』。」
「『五王黨』之名,本是從當朝的五家親王而來,即是簡懷王朱由(木學),齊思王朱由楫,懷惠王朱由模,湘懷王朱由栩和惠昭王朱由橏。不過其實這五家親王只不過是掛名而已,此黨真正的實權,則握在轄制各境的巡撫和官員手中,而在京師朝廷中的主事者卻是內閣大學士溫體仁,據說此人很快便要升任為內閣首輔。」
大明朝的吏制中不設宰相,內閣首輔總攬著朝廷日常政務大權,實與丞相沒有多少分別。「五王黨」的首腦若能升任此職,其權勢之大不僅不在東林和宦黨之下,反而猶有勝之。
華不石恍然道:「原來如此!難怪那尤總兵一瞧見我手中的折扇,頃刻就拉下了臉皮,他定是以為我們是宦黨曹化淳的部屬勢力,而他所繫的黨派多半與宦黨不睦,才會有此一變!」
楚依依道:「公子所猜的不錯。尤世祿和他的上司明宣大總督張宗衡,皆是東林黨人。在朝中三黨互為大敵,水火不容,時時都在藉機爭鬥,只唯恐抓不到對方的把柄,尤世祿就算再貪心,也不敢收取公子的賄賂。」
對於朝廷中的黨爭,華不石確是一無所知,本來只道是拿出了那把折扇,或許能讓事情變得容易一些,哪曾料到會生出這種弄巧成拙的狀況。而事到如今,就算再要想去解釋也無濟於事,那位尤總兵定是不肯相信了。
以往「惡狗門」只不過是盤踞於湘境一方的小門派,和當地的官府衙門或還有些往來,朝廷中的政黨之爭卻實在無與他們全然無關。但是正如當日在南海上曹暮雲所言,門派一旦發展,就無可避免地會介入到各方勢力的爭鬥之中,其中亦是包括大明朝廷,就算想要置身於事外也不可得。
華不石輕歎了一口氣,道:「看來經過此事,我也應當得到一點教訓,日後須得對朝廷黨爭有所留意才是。也要請依依夫人幫我,叫『千花坊』多搜集一些此類情報信息,華不石也好有所見聞,不致於一無所知而犯下錯誤。」
楚依依道:「妾身遵命。」
她停頓了一會兒,又道:「如今跟在隊伍後面的千餘流民,公子準備要如何處置?以妾身之見,也只得暫將他們留下,別無他法了。」
華不石眼眸轉了兩轉,卻忽然哂然一笑,道:「我們既已把他們帶到了這裡,自是要把他們帶入豫境去。先前我雖沒有主意,你們一來,我便有了計較啦!」
說話之間,他的目光卻有意無意地瞟向了垂手站立在一旁的卜望。
※※※※※※※※※※※※※※※※※※※※※※※※※※※※※※第二天一大早,華不石就下令拔營過河。
他自己一馬當先,身旁一左一右是楊絳衣和楚依依兩名美女,馬後還跟著一頭半人高的白毛大狗,以及兩百人高馬大的霹靂營弟子,當真是威風凜凜,氣派不凡。而「五虎鏢局」的苗有武和一眾鏢師趟子手趕著二十多輛大車跟在隊後,塵土滾滾,車輪轆轆,依次從石橋上通過。
埠口橋頭的官兵,仔細分辨通過石橋的馬隊,又瞪圓眼睛朝每一輛大車上不住探看,卻沒有發現其中藏有一個流民。尤世祿不放心石橋邊的守衛,還特地派了兩名參將帶著數十兵士前來監督,亦是全無所獲。
既未攜帶遊民,又持有通關文碟,官兵自是沒有阻攔的理由。
在石橋北面的岸邊,一排木樁上懸掛著二十餘具衣衫襤褸的無頭屍體,卻是昨日尤世祿下令斬殺的被抓到偷渡過河的流民。過橋之時,華不石的目光掃過那些屍體,卻迸射出了一絲憤怒。
不過這絲憤怒一閃而逝,只是從他眼底迅疾掠過,並沒有被守衛在橋頭的官兵和參將發覺。
草菅人命的並不只有江湖中人,朝廷官兵亦是如此,想要在亂世之中救助蒼生,平息殺戮又談何容易?
但也正因為不易,才更須得去做!
上千流民留在了南岸,其中也包括了小寧寧一家和黃氏家族的百餘人。看著已過了河漸漸遠去的鏢隊,以及河對岸懸掛著的那一排屍體,每個流民的眼中都流露出被拋棄以後的絕望。
這世上本就沒有救世主或菩薩活佛,「惡狗門」的鏢隊也不是。
唯一一雙沒有失去神采的眼睛,長在一張紅通通的蘋果臉上,正是小寧寧。也只有她才認定,石哥哥和石姐姐一定不會拋下她,就算鏢隊已經越行越遠,看不見了蹤影,她依然相信他們一定會回來接她的。
小寧寧目光一轉,瞧向了站在路旁的那個身穿粗布衣衫的胖叔叔。她早上還曾經瞧見這個叔叔和石哥哥在一起。
不過,令小寧寧頗感驚異的是,那個胖叔叔竟忽然不見了。
真奇怪!他明明沒有過橋,剛才還站在那兒,怎麼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見了呢?
在橋頭監督的兩名參將,眼見著鏢隊已經走遠,便帶領著手下的兵士回營寨覆命。
大營中央的中軍大帳裡,尤世祿就坐在桌案前,聽完了兩名參將的稟告,這位總兵大人的臉色才稍霽。
對於朝廷來說,江湖門派實是令人頭疼的存在,他們盤據一方,培養各自幫眾弟子,一些大門派還擁有人數不少的戰部,戰力猶勝於官軍。這些人膽大妄為,無法無天,利用得好自是不錯的助力,若用不好卻是很危險。這「惡狗門」想必是湘境中不小的江湖門派,僅從那兩百人彪悍威武的馬隊就能看得出來,而且那「惡狗公子」又有宦黨做後台,實是一夥不太好惹的傢伙。
尤世祿雖然早算定,對方身為白道門派,一定不敢強行向官軍動手,卻也不得不小心防範。如今聽說他們拋下了那些流民已經過了石橋,自然是再理想不過的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