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打斷了拉克絲思考的,是近在咫尺的小孩的哭鬧。
她愕然抬頭望去,只見密涅瓦的副艦長阿瑟正苦惱的抱著一個孩子,站在距離不遠處的簡陋的醫療點旁邊。
這個春夜頗為寒冷,但這孩子的身上卻只有單薄襤褸的衣物。雖然全身上下髒兮兮的,但只看包裹傷口的繃帶就知道,他身上的衣服有許多破洞。
又是傷,又是冷,怎麼能不哭?
所以阿瑟把他抱在懷裡,溫暖著他,也不停的搖著他,不停的勸慰,卻毫無效果。還好,他很快就想到了問題所在,將自己的軍服外套脫了下來,裹到了孩子身上。zaft軍服的保暖性能還是很好的,可惜那孩子只是愣了一下,就繼續哭。
在他們的身邊,還有許許多多的人陸陸續續的匯聚過來。重傷的先被抬了進去,輕傷的排在外面守候,處理過傷口的守在周圍,也多半都在低低的嗚咽。
拉克絲走過去。
她穿著那身類似於制服的紫色長裙與白外套,腳步聲類似於軍靴敲擊地面的聲響。阿瑟只當是同僚,滿面歡喜的抬起頭來。結果看到拉克絲,顯然吃了一驚。
「啊!拉克絲小姐!」
喊完之後,他的臉色就好像變色盤一樣變了好幾次。那表情一度是「驚喜」,但在掃了拉克絲身上乾淨的衣裙一眼以後,就又變成了沮喪。
「……那個,你看見了嗎?艦長她……是不是回去了?」他語氣生硬的說。
拉克絲點頭。
「啊!」阿瑟又大大的歎氣,苦惱不已,「我還想問問艦長怎麼勸小孩子呢!」
他誇張的表情,讓拉克絲稍微輕鬆了一點兒。
雖然她也不懂啦……不過,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走不是?女孩子在這方面應該天生比男孩子有經驗吧?大概……
拉克絲有點兒心虛的伸出了手,「我來試試。」
呃……阿瑟看了看自己被蹭得髒兮兮的衣服,又看了看拉克絲乾乾淨淨的那一身,看了看自己的高度,又看了看看起來實在是纖細的拉克絲……
顯然,粉色歌姬就算是穿上軍裝也不會讓人覺得帥氣可靠。
「小姐……」十月也試圖阻止。
但是拉克絲搖搖頭,還是把小孩從僵硬的阿瑟那裡接了過來,「我也是調整者。力氣還是有的。」
……雖然,確實是蠻重的。
只可惜,拉克絲的行動沒有太大的效果。孩子換了一個懷抱,還是哭個不停。就算是拉克絲柔聲細語的說些「乖」、「不哭」之類的話,也一點兒都不給面子。
只是在指縫間看了她兩眼,繼續哭他的,要他的爸爸媽媽。
——誰能和他說,他的爸爸媽媽,多半已經不在這個人世了呢?拉克絲可以理解阿瑟的苦惱了。這麼點點大的孩子,只怕還不懂這些東西吧?
要說拉克絲和小孩子相處的經驗,那也不是沒有。自己的小時候不說,成名之後也常會去孤兒院之類的地方——調整者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成為孤兒的也著實不少。但是,就算是那裡來自地球的孤兒也不少,卻都是調整者!
調整者多半早熟,而等她見到的時候,也多半接受了自己的身世。
所以……那樣的經驗完全用不上。
因為心底那一瞬間的柔軟,拉克絲接過了這個小傢伙,也實在是沒有計劃準備什麼的。此刻簡單的話語不管用,絞盡腦汁的回憶,卻也想不出來這樣的情況該怎麼處理。不管是前世今生,這方面的經驗都是zero啊!
但是,眼看著十月擔心的樣子,又看看阿瑟鬆了一口氣的期待樣,拉克絲知道,這兩位男士……更指望不上。
伸出手,有些笨拙的拿袖口抹了抹男孩的臉,拉克絲苦思冥想——總不至於連小孩子一個都勸不好吧?
好吧……
安慰人心,或者說安撫人心的手段,她還有一個。就是不知道,在這樣的環境下,歌聲起不起作用……
《深海的孤獨》當然不行就是了。那是那部動畫裡送給史黛拉的角色歌。她原本倒還算是喜歡,但現在,若她唱這首原本憂傷的曲子,鐵定只能唱出幾分仇恨來。
**
「隨風起舞的樹蔭下俯面而泣
望著那個素不相識的我……」
雖說往日裡都是保養好了身體和嗓子,去合適的地方開口。但作為一個職業歌姬,臨時開唱也沒有什麼困難的。只是經歷了一番折騰,拉克絲的精神其實已經不好。她的聲音難免有些沙啞。
但也正因為這一番折騰,心情上的大起大落,看到這人間地獄的感慨……
一開口拉克絲就被自己小小的驚到了——聲音中流露出來的感情,是她自己也沒想到的豐富。
她懷中的孩子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歌聲嚇了一跳。他抬頭望她,一聲嗚咽,被咽進了喉嚨裡。但這個時候,拉克絲反而已經沒有注意他了。
這歌聲,或者已經是在傾瀉她自己的情感。
「吉他為逝去之人彈奏
流星為不歸之人歎息
別離我而去、如此竭力呼喊,
卻只換來橘黃花瓣靜靜搖擺……」
十月和阿瑟有些驚訝的看著拉克絲。這首歌他們並不陌生。最先出現在血之情人節追悼會上的悼亡曲,在plant是很受歡迎的。但他們實在是沒想到這樣的進展。
沒有悠揚的伴奏,也沒有美麗的舞台,只有帶著幾分顫抖的聲音,在夜空中隨著寒冷的夜風遠遠的傳了出去。低沉而悲哀。
但是……
兩個zaft軍人又幾乎同時把視線轉移到了四周,得出了相同的結論——
效果很好。
聚集在醫療點外的平民們,聽到了這緩慢而悠揚的歌聲,也紛紛抬起頭,望了過來。
慢慢的,孩子也已經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的看著,似乎他幼小的心靈,也被其中深沉的感情觸動了些什麼……
「留在稚嫩臉龐上的
存於掌心中的記憶
已漸漸遠去
指間奏出永恆的離別旋律……」
清唱,以及不如往常完美的聲線。這一切,或許反而更適合這四周焦土一片的大地,還有滿地呻吟的人們。不知何時,附近的人們靜了下來,高高低低的哭號與抽泣聲都已經停止。
只有醫療點內的軍醫們,還在不停手的,試圖挽救一條又一條的生命。
以及……周圍的士兵們,還在陸續不斷的把傷員們送過來。
四月不知道何時出現,也不知道他從哪兒找到了一台擴音機,放到了拉克絲的身邊。
深沉的悲哀,隨著這歌聲遠遠的傳了出去。可是很快,那語調就激越了起來,就好像在這地獄般的世界裡,找到了一束光,一扇門,一份希望……
「依附在溫柔臂腕上的孩童之心
被呼嘯的車輪無情拋開
吉他彈出逝人的輕歎
撥弄心中之弦難以平靜
未染哀傷的潔白之上
搖擺著橘黃花瓣的夏日之影久不散去
即使稚嫩的臉龐已經不再
也會跨越那被夕陽染紅的沙灘
離別的旋律啊……」
歌聲遠遠的傳來,真抬起了頭。
悲哀的歌聲和他現在的心境遙相呼應,這讓他對「歌」這種東西的感覺無比敏銳。但他其實並沒有認真去聽那曲調,僅僅是找到了共鳴的感覺,然後和這歌聲呼應著,一起沉入了痛苦的深淵。
呆坐了這麼久之後,也許是靈光一閃,也許是水到渠成……不管怎麼說,他忽然就想明白了。
他喜歡保護平民沒有錯。
因為他們是他過去的倒影。沒有力量,只能在炮火中倉皇逃竄——如果那個時候能有人來救他們的話,是不是一切悲劇都不會發生?
一直以來,他有這樣的期待,卻連自己也不知道。
可比起挽救過去的自己,他更希望自己能擁有力量,去保護什麼東西。保護平民,同樣有這樣的原因。
因為曾經那樣的無力,只能在廢墟中嚎哭,所以才極度渴望力量,更渴望用力量來證明自己!
但是他卻忘記了這一點,當他有了力量,也就成為了能對別人造成傷害的人。
他的立場,不過是從在山腳下痛苦嚎叫的少年,變成了在天上開炮的機械怪物而已。
他也只是遷怒到奧布,認為那一切都是他們的錯,忘記了那是自己的逃避……他們也用奧布逃避戰爭……
一直都在逃避。
逃避那個無力的自己,無力的過去。
所以迫切的想要抓住什麼,抓住可以讓他保護,證明自己有這個力量去保護了的東西。
史黛拉。
一面之緣的少女,為何讓他如此執著?
只因為,被他所救的她,是那樣的纖弱,那樣的讓人憐愛,讓人覺得,根本照顧不好自己。
——就好像瑪尤。
最合適的保護人選。
於是他抓住了她,不肯放棄。
他只想保護她,別的東西什麼也看不見。
——她在屠殺。
他明明知道,卻視若無物。和那些不認識的平民相比,她生動而又鮮明。和記憶中的影子重疊,遠比其他人更能填滿他因為無力、逃避而空虛又惶恐的內心。
當他勸說史黛拉的時候,看不見旁邊,他的戰友在奮戰,看不見在這之前,已經犧牲的無數人。
在他保護史黛拉的時候,看不見他的妹妹,夾雜在逃亡的人群中,就和兩年前的自己,一樣的無力。
於是,他忘記的東西,報復到了他的身上。
他在別人的身上加諸的痛苦,讓瑪尤死掉了。屍骨無存。
這是史黛拉做的,也是他自己做的。導致的這一切。
不管怎麼想,不管怎麼告訴自己,其實是自己的錯,史黛拉背後的人的錯,那些讓史黛拉開槍的人的錯,他都沒有辦法饒恕開槍的史黛拉。
但是同樣的,難道他自己,就可以、就值得去原諒嗎?
瑪尤的身體,還被埋在廢墟下。
這幾年,獨臂的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曾經他想要保護一生的這個女孩,就在他為了另一個女孩奮鬥的時候……
怎麼能,饒恕他自己?
**
「在回憶燃燒殆盡的大地上,
懷念的嫩芽正在破土而出。
目送拂曉的列車,
橘黃的花兒今日又在何處搖擺,
曾幾何時的那片黎明,
再次回到手中之前,
不要熄滅這燈火。
車輪啊,旋轉吧……」
當歌唱的時候,四周的一切都可以忘記。這本來就是早期的拉克絲就培養出來了的職業素養。哪怕是面臨刺殺,她都能鎮定下來。現在她很難將自己的情緒完全沉澱下來,但將這些複雜的情感與思考融入歌聲中,對她而言卻是很容易的事。
或者可以說,這也是對她自己的交代。
要牢牢記住,但也不可以沉溺。
她要做的事情一直都沒有變化——結束這樣的亂世。讓死者得以安眠,讓活著的人能繼續走下去。
在歌聲中,拉克絲甚至已經忘記了手臂中的重量,忘記了那個孩子。望著煙塵難以飄散的天空,歌唱。
一遍唱完,又是一遍。
可是第二遍沒有唱完。就在歌曲快要到尾聲的時候,拉克絲在天空上看到了不同的顏色。白色的雪花從天空飄落,在照明燈的映照下,簡直就像是一個個小小的光源,閃爍著佈滿了天空。
當它們落到地面,便逐漸將這片戰火燃燒後的焦土掩蓋。
拉克絲的歌聲停下了,她有些發愣的看著這飄揚的雪花。很快,懷中孩子的冷噤讓她明白了這件事有多糟糕。
——現在的他們,無家可歸。
而那些御寒的衣物,又全部掩蓋在了廢墟之下。
拉克絲想起來,在動畫中似乎也有類似的場景——真在雪花飄舞的地方,那片美麗的湖中,放下了史黛拉的屍體。
淒美的畫面。
但在現實中,這其實……是多麼殘酷的事?這座城市,難道又要有許多的生還者,因為饑寒而死亡?
她忽然覺得自己也有些冷,不由得抱緊了懷中的懷中的孩子。
孩子似乎覺得好過了一點,好奇的向天空伸出了手,接住了一片落下的雪花。那晶瑩剔透的小東西和他還有些髒兮兮的手形成了鮮明對比。
拉克絲握住他的手,神情逐漸變得沉重。
——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啊!
她把目光轉向正前方,不知道何時,雷米雷特和迪亞哥已經走到了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