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三個月大了,已經能夠坐起來,還常發出格格的笑聲,越來越活潑可愛,到十六日她就滿一百天了,我很想給她慶祝了百日才走,可是雅葛斯說時間太緊,戰機不能夠延誤,等不得了,女兒滿三個月也只是在大廳裡舉行了個簡短的慶祝儀式,只有一些高級將領的親信大臣來道賀。我又想過乾脆把女兒帶走,可是轉念一想這太危險了,還不如讓她留在寒都還安全些呢,雅葛斯說等我們從孚羅回來的時候,烏雲珠一定會說話了,到時候就等著聽她叫媽媽爸爸,享受那份歡愉吧!他讓托弗斯和經驗豐富的老將嘎登留守寒都,讓十四歲的弟弟賀利斯擔任名義上的寒都總留守,約克斯隨他同行。
夜幕降臨,雅葛斯的隊伍在黑夜的掩護下出發了,他把大部分軍隊都留在寒都,自己只帶了兩萬餘人。整個隊伍裡沒有一輛車,所有的輜重都由馬來駝,他說這樣既靈活又迅速。急行軍一個晚上,繞過了兩座有迪倫軍隊駐守的城市,進入了龍盤山脈,天也亮了,雅葛斯命令全軍休息,我和他在一座小小的帳篷裡休息,整個軍隊用乾糧解決了早飯問題,就在林中宿營。
走了一晚上,雖然一直騎馬,也累得要命,我和他相依相偎,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是黃昏,雅葛斯還在睡,我輕手輕腳地爬起來,走到帳篷外去看。昨天晚上來的時候什麼都看不清楚,全軍在嚮導的帶領下,急急忙忙地行軍,也不知道山裡的風景怎麼樣,這時終於看清楚了這座大山的風光。
原來我們宿營之處是在一座山崖邊,下面有一個巨大的天坑。只見夕陽將落,晚霞正艷,把對崖山上的岩石染成了金黃色,而沒有被晚霞點染的岩石又是青黑色的,兩種顏色造成了一種奇妙的視覺效果,襯著山頭上造型瞬息萬變的雲彩,耳邊呼呼作響的山峰,以及各種各樣奇異的剛剛抽出嫩枝的喬木灌木和各種初顯青翠的野草,形成了一幅美麗的畫面。如果不是出來打仗的,我一定要請求雅葛斯陪我在這兒多多欣賞一下風景,今天晚上大概又要走上一晚。
吃完了晚飯,隊伍又再次冒著夜色出發,昨天的路不是很險峻,我們還能夠騎馬,可是今天的路就太險了,很多地方甚至根本沒有路,先行的隊伍不僅要探路,有時候還要給我們造橋,不少地方我都是被人用繩子拉著走的,不僅是我,我手下的那些女兵也成了男兵們的累贅,很多時候都是被那些兄弟們給拖走的。估計那些馬也是被拖上去的。雅葛斯開始還在我的身邊,可是一會兒就不知去向,聽說他去看顧那些掉隊的士兵們了,身為一軍之首,一國之主,要照顧軍心,可以理解,我安慰自己說。倒是波利科一直在我身邊,我爬不上的坡和下不了的崖都是他想法子幫我通過的,每次他照顧了我之後才去照應他的親妹妹阿伊娜。
我的手被樹木的枝條和帶齒的野草劃傷,要不是我穿了厚厚的靴子和襪子,腳肯定會更慘,饒是這樣,手傷也很疼痛。很多將士和我一樣,都受了些手足之傷,雖不算嚴重,但畢竟影響行軍。我們終於走到一塊稍微平坦一點的坡上,我實在是累極了,靠住一棵大樹,坐在地上休息,波利科不知道從哪裡拿出一塊棉墊遞給我:「王后,山裡晚上很冷,我們在行軍的時候可能不冷,可是一坐下來就必須加衣,以免受涼。你先墊上,我去找件大衣給你。」
「謝謝你,波利科。」我說,波利說:「這是我應該做的。」他很快拿來了一件大衣遞給我。我披上大衣,阿伊娜伊雯和冰奴霜奴薩賓麗絲和我坐在一起,她們坐在我的外圍,伊雯說給我擋點風,我急忙把她拉過來抱住她,她的手和臉冰涼,我說:「你的身體也不好,受涼了怎麼辦?我們幾個擠在一起,休息一會,就不會這麼冷了。等陛下來了再一起上路。」
等了好久,都沒能夠等到雅葛斯,我決定還是跟上大隊,到天亮時總能夠看到他。跟著隊伍攀爬了一晚,好不容易天亮了,在林間一處空地上,波利科指揮士兵們為我搭起了帳篷,讓我去帳中休息,我確實是很累,躺在帳中的軟榻上等待雅葛斯。可是雅葛斯遲遲不來,他會不會出了什麼事?有人向我奉上乾糧和飲水,我食難下嚥,只想早些見到他。
或許真是太累了,我雖然對他牽腸掛肚,仍然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迷糊中感覺到雅葛斯輕手輕腳地進了帳,我睜開眼睛一看,真的是他,我一下從床上躍起,緊緊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我好擔心你!」
他微笑道:「我不是回來了嗎?想聊會兒也行。今天晚上就不用趕路了,隊伍休整一天。我們還可以繼續休息一晚。」
我說:「為什麼不用再趕路了?」
雅葛斯說:「今晚上要下雨,嚮導說,在這樣的山路上晚上冒雨行軍,非常危險。昨天晚上的行軍我的將士已經摔死了十幾人,我不能夠拿士兵的生命去冒險。何況我乘夜行軍,只是為了保密,我們沒有經過戰鬥就已經穿過了他們的封鎖地帶,進入了龍盤山深處,他們沒有發現我們,我們就不需要再乘夜趕路了,還是白天走安全一些。你好好休息一吧。」
我說:「你的臉色很難看,我看你也是太累了。你睡一會兒。」
他笑道:「我到帳裡來本來就是睡覺的。」他往榻上一躺,閉上眼睛說:「我一點都不想動了。」
我俯下身,替他脫掉了滿是泥垢爛草的鞋子,這才發現他的鞋子已經被磨爛了,他的腳底也鮮血淋淋,難道他竟然沒感覺嗎?我急忙說:「你,你的腳都被磨爛了。」
他說:「是嗎?難怪我覺得腳有點痛。」
只是有點痛嗎?這個人怎麼這麼遲鈍?我又是心痛又是生氣,連忙讓守在帳外的士卒去打水進來,我親自小心地給他洗了腳,敷上藥,把他的傷口用手帕包起來,等我做完,才發現他居然已經睡著了。我連忙輕手替他脫掉外衣,把被子給他蓋上,陪在他身邊睡了。
恍惚中,我覺得他好像又不在我的身邊了,他到哪裡去了?我一下子爬起來,看到他坐在簡陋的椅子上,就著燈光,正在看一疊放在同樣簡陋的桌子上的文件,他還在我視力範圍之內,我這才舒了一口氣。
天已經黑盡了。有人送上晚餐,居然有飯有菜,哎,他們什麼時候起火燒的,在山林裡舉火可是很危險的。雅葛斯回過頭來:「你已經醒了。快起來吃晚飯,我知道你不喜歡吃乾糧,特地讓他們燒了菜和湯,來,吃飯,等會兒冷了就不好吃了。」
我坐到桌邊,端起碗,對他說:「等會兒吃了飯,你早點休息吧。這兩天你也很累。」
雅葛斯說:「我已經睡了半天了,不想這麼早睡。今天晚上下雨,我要去巡視一下。」
我說:「我陪你去。」
雅葛斯遲疑了一下,說:「好,你陪我去吧。我只是想看看,不想去打擾他們。」
我問道:「昨天晚上,你到底幹什麼去了?」
雅葛斯說:「你怪我沒在你身邊嗎?我必須去安慰軍心。士兵們吃了這麼多苦頭,必然會有怨氣,怨氣一生就會影響士氣,將來作戰就很麻煩。我在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吃苦,對他們來說就會起到安慰的作用。也許我不該帶你來,下次我就讓你在後方等我好了……」
我忙打斷他的話說:「別這樣說,我是你妻子,你到哪兒我理應跟到哪兒。我要跟你走,永遠跟你走。」
他笑了笑,說:「吃完飯,陪我一起出去看看吧。」
我說:「你的腳……」
他搖頭道:「想要成功,又怕吃苦怎麼行?這點小傷,沒什麼大不了的。」
吃完飯,略略休息了一會兒,雅葛斯帶著我離開了帳篷。
山林中,將士們紮下的營帳東一個西一個,在黑黢黢的夜色中也看不清有多少,雅葛斯拉著我的手,在山林中高一腳低一腳地緩慢行走,身後跟著波利科,諾威斯和他那對孿生兄弟僕人。
巡視完全軍,雅葛斯見士兵們大都安穩的在睡覺,少數守夜的士兵也非常敬職,非常高興。他讓波利科諾威斯幾人回自己帳中休息,帶我回到我們的帳中。
我親自去山巖邊打了水,給他擦身,又替他換了腳上的藥,重新包好,這才扶他去睡覺,他一直帶著微笑享受著我的服侍,看起來非常愜意。
我依偎在他的懷中,問:「那個孚羅真的很重要嗎?值得你為他吃這麼多的苦頭?」
雅葛斯撫摸著我的頭髮,說:「當然。孚羅的風光很美,除了桃花之外,還有很多人文景觀。對了,孚羅城有一座著名的陵墓。一百多年前,當時的孚羅還不是迪倫的土地,孚羅的末代國王和王后非常恩愛,後來王后病死了,臨死前給孚羅王留下兩句遺言,一說要孚羅王不要再娶,二是要孚羅王為她修一座舉世無雙的陵墓。」
我說:「當時孚羅王多大了?他守約了嗎?」
雅葛斯說:「孚羅王當時四十歲,後來的二十多年裡,他真的沒有再娶,只專心為妻子造墓,疏於國事,結果陵墓修好的第二年,迪倫王就攻破了孚羅城,把他活捉了去,囚禁而死。嚮導說,這座陵墓確實修得非常漂亮,被視為愛情的象徵。」
我說:「照我看來呀,這個孚羅王后做妻子做王后都不合格。她太自私了,如果她活著,要求丈夫忠貞是天經地義的事,可是她死了,她還要求丈夫忠貞,就過頭了。她的丈夫正是中年,中年失偶,是人生的大不幸,她就不想想以後她丈夫的歲月會多麼的寂寞痛苦嗎?她如此自私,是真的愛她的丈夫嗎?做王后,她更不合格,她不顧百姓的死活,讓她丈夫把錢花到無用的陵墓上,卻不為百姓的生活而奔波,去修建一個空洞的紀念碑。這座陵墓再宏偉再漂亮,遲早也會垮的。修這個東西有什麼意思啊?」
雅葛斯笑道:「聽說很多女人都羨慕她呢。鳳儀,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樣?」
我抱緊了雅葛斯,說:「如果我活一天,我會和那個王后一樣,維護愛情的忠貞,可是如果我死了,我最想求你的是一件事:忘了我!去尋找另外一個愛你的女人,讓她陪伴你走過生命的另一段歷程。我還乞求一件事,你過世後與我合葬一處就行,至於陵墓是不是宏偉,我不在乎。人死了,埋到哪兒怎麼個埋法不都一樣嗎?就算是火葬也沒什麼啊,反正你也不會知道。陵墓修得再好,又不房子,難道你還能夠享受嗎?誰有本事享受自己的陵墓?我記得你也說過類似這樣的話。如果你真的不忘記我,還不如用我的名義造一座橋,修一條路,建一個免費醫院,免費學校,或者建一個大型水利功程,為天下千千萬萬人造福。我們中國人說,金碑銀碑,不如百姓的口碑,能夠讓千秋萬載的百姓記住我的名字,比造一個無用的陵墓有用多了。」
雅葛斯彷彿有了淚光:「鳳儀,你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妻子,最可敬的王后!一個男人有你這樣的妻子,是這個男人的福氣;一個國家有你這樣的王后,是這個國家人民的福氣!我的王后,捨你誰人?這個位置永遠只能是你的!」
我說:「雅葛斯,只要你永遠愛我,我別無所求。」說完這句話,我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雅葛斯替我擦去淚水,說:「別哭了。鳳儀,要是我說我真喜歡上了一位公主,你相信不相信?
我說:「我才不相信呢。你也說過的,公主只是兩個利益集團的一個交換品而已,只是用來利用的。這點我們歷史上記載得最清楚了,以前我姥爺跟我說過,其實中國歷史上那麼多和親公主,除了被人為誇張的那幾位公主外,真正幸福的,按歷史書的記載來看就可能只有解憂公主一個。我能夠讓你幸福,可是公主不能。在我看來呀,大多數公主只能讓人煩惱。」
雅葛斯笑道:「那些公主怎麼被人為誇張?」
我說:「歷史書上從來就沒有記錄過她們嫁過去之後和丈夫兩人是如何恩愛的,只有一個詩人寫了句什麼一半胡風似漢家,我們的那些自戀者就當那位公主嫁過去之後,人家真的把自己的一切都拋棄了來學中國似的,可是事實擺在那裡,不要說公主嫁過去他們根本就沒有一半似漢家,就算是現在他們依然還是他們,半點不似漢家。詩人要誇張那是詩人的事,寫歷史又何必誇張呢,當然歷史書沒誇張,是現在的某些人太誇張。和親公主就像你說的那樣,僅僅是被利用的工具吧了,哪裡會有什麼真正的恩愛,兩個男女什麼年貌全不講,連說話都要通過翻譯,能夠產生出真正的感情嗎?何況依我的眼光來看,那位公主根本就不漂亮,容貌平平而已,要是她今天走在我們北京的大街上,絕對沒有人會注意到她。你當天下的男人只重才,只重利益而不重色?也太看得起男人了,君王只有更重色的……」
雅葛斯笑道:「你說我是好色之徒?」
我反問說:「愛美之心人皆有知,如果我長得很醜,你會愛我嗎?」
雅葛斯笑著說:「說實話,你也別氣,肯定是不會的。無論你其他方面有多少優點我也不幹。我不想太委屈自己,為了任何原因都不會。我可不醜,至少也得找個漂亮的女孩才與我相配。你還不是一樣,如果我是個醜八怪,你會對我一見鍾情嗎?也不會。對不對?」
我笑了笑,心想:這個問題還是不談為妙,談下去我們二人都成了好色之徒。於是接過上次的話頭說:「姥爺跟我說,漢朝的大臣還說把公主嫁過去,生個王子,繼承了王位,就不會與大漢為敵,他想得倒美,他知不知道,歷朝歷代無數的和親公主,真正生有子嗣的,據歷史記載,只有幾個人,大多數和親公主都無子嗣,難道她們都不能夠生育?肯定不是,而是她們跟丈夫的關係根本不和諧,所以沒子嗣也就很自然了。在僅有的生了兒子的幾位公主中,也只有解憂公主一個人的兒子登上了烏孫王位。解憂公主在中國歷史上的和親公主中是最幸福的,她運氣好到爆。剛一嫁過去,丈夫的原配匈奴夫人就死了,以她來至大漢帝國的強大背景,她順理成章地成為正妻,解憂當時十八歲,她的丈夫也只有二十多歲,從前已經娶過一位大漢公主,學會了漢語,而且非常仰慕大漢文化,他們兩人交流起來並無障礙。兩個正當年華的青年男女,產生感情就很自然,後來解憂公一連為丈夫生了三男二女,兒女們個個有出息,三個兒子一個被外國迎立為國王,兩個兒子都在國內帶兵,兩個女兒一個成了龜茲國王后,一個成了烏孫大將的妻子,掌握兵權,兒子女兒女婿都掌實權,在中國歷史上的和親公主中她也獨一無二。可是饒是如此,在丈夫去世之後,第一個繼承王位的人也不是她的兒子,而是她丈夫前妻之子。後來呀,如果不是漢朝的大棒政策,她的兒子也做不成烏孫國王。哼,這也好理解,很多國家都不願意有一個異族血統的女人所生的兒子來做他們的國王,有的時候宗教信仰不同,他們也不願意……」
我突然感覺到雅葛斯的身體顫抖了一下,為什麼?莫名的,一股涼氣襲上我的心頭,我頓時想到一件事:我說別人,那我自己呢?對於雅葛斯來說,我不也是異族之女,宗教信仰和他們也不同?在大多數中國人眼中,宗教如屁,沒幾個人當真,可是別的民族未必如此,有的民族把宗教信仰看得比天還大,蒂山人不是經常舉行宗教儀式嗎?他們是否能夠接受一個異族之女,異教之女做他們的王后?接受這個女人的兒子做他們的國王,改變民族的血統?雅葛斯遲遲不正式冊封我為王后,是不是為此?當年在蒂山時,我們都還年青,他也沒有正式登基,年青人為愛情可以不顧一切,可是現在,他久掌王權,思慮多了,他是否已經不想娶為我妻了?是不是他面臨著各方的壓力,猶豫難決了?
我抬頭去看雅葛斯的臉,他的臉隱藏在黑暗之中,看不清楚,他的心是否也隱藏在黑暗之中……
雅葛斯見我突然不說話了,說:「鳳儀,你怎麼啦?想什麼了?以後我得到孚羅那片土地,就在海口為你修一座城市,用你的名字來命名,讓城裡的居民尊你為保護神,這座城市的建築格局由你來定,整個城市的一切收入也歸你。你喜不喜歡?」
我隨口說:「喜歡,當然喜歡……」說雖如此,我的心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那好像是恐懼感……我怕什麼呢……帳外,小雨沙沙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