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大帳的床上了,盔甲早已除去了,臉上身上的血腥也被洗淨了,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守護在我身邊的是波利科和冰奴霜奴,薩賓麗絲正在一旁燒熱水。見我醒了,所有的人頓時鬆了一口氣,霜奴快步離開了大賬。我說:「雅葛斯,雅葛斯呢?」
波利科說:「王后放心,陛下只是肩頭受了點兒輕傷,只是他的馬被迪倫人射死了。托弗斯將軍他們去追擊默當和敏特了。」他笑著說:「你知道嗎?默當的老婆和老媽都被我們活捉了,那個默當受了傷,跳下車騎馬跑了,把他老婆留給了我們。我軍正好可以拿她們去跟默當講條件換回土地和財富。我們還殺了好幾萬名迪倫軍,他們伏屍數十里!我們自己的損失並不大。這次大戰之後,陛下一定威名遠揚,迪倫的那些屬國從此腦袋都會朝著陛下了。不過不知道怎麼的,陛下好像不太高興。陛下現在正在跟將士們處理一些戰場的善後事宜,他說王后您一醒過來就馬上派人通知他。王后您今天如此勇敢,所有的將士們都稱讚得了不得呢!」
雅葛斯不高興,他就這樣,越是取得了大勝越是意興蕭瑟,所有的將士都稱讚我,我才不稀罕呢,只要雅葛斯稱讚我一聲就行,不過我隱隱有種感覺,雅葛斯恐怕不會稱讚我,不罵我就不錯了,我根本沒有聽他的話。但只要取得了勝利,他又安然無恙,要罵我幾句我也受之如飴。現在我一回想起來,只覺得背後涼嗖嗖的,後怕起來,剛才在戰場上我就像個瘋子,只知道殺字,竟完全沒有想到害怕二字。雅葛斯的馬給射死了?紅雪死了,我心裡隱隱有些高興,哎,這次雅葛斯會不會換匹白雪?做個真正的白馬王子?
雅葛斯撩開了帳篷,走進大帳,見他進來,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他的肩頭被白紗包裹著,隱隱還可以看到滲出的血跡,他坐到床邊,我輕輕地撲進他的懷裡,他受了傷,我怕重了會讓他疼痛。
他輕輕地抬起我的臉:「鳳儀,你知不知道,今天你嚇死我了!戰場上多危險哪,萬一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可是受不了的。也許我也活不長了。」
我說:「別胡說。你這麼年輕怎麼會死。你還說我,那你呢?你每次都讓我呆在後面,不讓我幫你,我更害怕,要是你一旦……我更沒法活下去的。」
雅葛斯說:「你才是胡說,就算我死了,你也要好好地活下去,知道嗎?活得快快樂樂的,我才高興。」他輕聲道:「我怕失去你,我更怕有一天你不再愛我。如果真有那一天,我還不如死了好,或許你就會念著我的好處了!你不知道一位君王是多麼不容易才能夠獲得一份真愛的。你記得我說過的話嗎,這個世界上只有三個人才是真正愛我的,其中就有你,我不願意失去你的愛,我很害怕,我必須正視我自己內心的脆弱和無助,我可以向所有的人證明我是強者,可是我無法瞞過我自己的心靈。再多的輝煌和榮譽也不能夠掩蓋我的渴望被人愛的慾望,從小到大除了嬤嬤外有誰是以真情待我的?我父母怎麼回事你是很清楚的。我不稀罕別人對我的尊敬和崇拜,對一位君王來說,得到那些並不難。可得到一份真情太難了,何況像你這麼和我相知相愛的女孩,我怎能不珍惜?人家都說愛和敬是最難以掌握的感情,長時間建立起來的愛與敬,很可能在一瞬間就會崩潰。只有恐懼感才會長期存在,可是我可以讓天下所有的人都對我敬中有怕,我卻不希望你也怕我。」
我說:「你怎麼這樣說,你知道我愛你。我永遠都愛你,我還怕你不再愛我了。你怕我怕你嗎?我才不怕呢,你又不比我多長一個鼻子眼睛,怕什麼?都怪我……三年了,我竟然沒有為你生一位王子,是我不好,我有錯……就算是民間家庭,三年無子也會著急,更何況你是一位君王。」
雅葛斯說:「也不能夠都怪你,我們兩個人都有責任。你不會失去我的愛的,就算我死了,我的靈魂依然會愛著保護著你。鳳儀,以後不允許到戰場上去,我再也不能夠允許你去冒險了。一定要聽話!非聽不可!嗯!」
他都是為我好,他如此重視我,我豈能不開心?我把頭埋進他懷裡,說:「我會聽的。對了,你們追上默當沒有?你說那個敏特很厲害,我覺得也不怎麼樣嘛。」
雅葛斯說:「將士們沒有領會我的意思,默當現在不僅不能夠死,也不能夠被我捉住。你知道嗎,紀昆還活著。如果默當現在死了,紀昆不是揀個現成便宜?我費了這麼多的心力不是白費了?即使我只活捉了他,我也是殺也不好不殺也不好,進退兩難。默當的老媽我們也不該捉她,她是我的好幫手,有她在,紀昆就會有恃無恐,和默當長期對峙,這對我是有利的,現在我們捉了莉敏,默當將沒有任何顧慮了。敏特是位了不起的將軍,可惜默當始終沒有真正重用他,如果是敏特獨立指揮,恐怕我還沒有擺好陣勢他就衝過來了,一會真正的將軍不會像默當那樣圖個虛名的。我知道默當沒把我放在眼裡,知道敏特是攻擊左翼,而默當那個有勇無謀的兒子喀卡基攻擊的是右翼,所以遲遲才擺開陣勢,故意讓默當心浮氣躁,擺陣時又使陣法處處都出現漏洞,又讓齊力克設法把喀卡基誘入峽谷中。托弗斯守著左翼,他也想把敏特誘入峽谷,可惜無論他怎麼設法,敏特也沒上當,他就是不肯指揮軍隊進入峽谷。這次默當逃走時是敏特帶領殘兵敗將保護著他,以敏特的能力,他一定有辦法收束住軍隊,如果我們不顧一切地想要捉住默當,很可能偷雞不成蝕把米。現在我需要默當活著。」
他又說:「你的那群女兵戰死了一百多人,其餘的也大都受了傷,你去慰問慰問她們吧。總之,軍功面前人人平等,她們也立了軍功,對她們的賞賜會和其餘的士兵一樣。」
雅葛斯給我披好衣服,帶我走進了大帳。去女兵們專用的營地裡去看望那群受傷的女兵們。她們真慘,頭一次上戰場就死傷慘重,戰死者有一百六十多人,受傷的也有一百多,只有九十來人和我一樣沒傷,其中就有女兵們的首領依瑞芙,她正在照看受傷的姐妹們,這次她非常英勇,聽說她一個人殺了不下二十個迪倫士兵,還傷了很多人,雅葛斯對她大為稱讚,當場就封她為女將軍。阿伊娜和伊雯也沒有受傷,她們也幫著依瑞芙和軍醫一起照顧受傷的女兵們。雅葛斯告訴她們,他一定會論功行賞,請姐妹們好好放心養傷。
看著跟我一起朝夕相處的這些曾經朝氣蓬勃的女孩一個個因為傷痛面無人色,輾轉哀號,我心裡好難受,親自替她們換藥餵藥,真不該讓這群女孩去戰鬥的。女人不適宜在戰場上。
慶功宴開始之前,巴滋醫生給雅葛斯端了藥來讓他喝,我很擔心,忙問:「雅葛斯,你受的傷是不是很嚴重?需要喝藥?」巴滋醫生還未回答,雅葛斯就接口說:「不是。我受的傷不嚴重,我喝的是清熱用的藥,上次我臉上長痘流膿,都是因為熱太重的緣故,所以我讓巴滋醫生給我開了清熱的藥。」原來如此,我放了心。
晚宴上,將士們開懷暢飲,個個喝得大醉,喝完了又起來跳舞唱歌,場面亂糟糟的。雅葛斯就坐在我的身邊,用小杯輕輕地喝了幾杯,嘴邊含笑看著歡暢的將士們,除了我和那些侍衛奴僕之外,所有慶功會上的主角中,就他一個人清醒無比。
宴會散後,夜已深了,一輪明亮的圓月穿破了雲彩,照得大地通明,今天是農曆的十五還是十六?
雅葛斯說:「你累嗎?想休息還是願意陪我出去馳馬?」
我說:「你的紅雪死了,倉促之間到哪裡去找匹好馬?我不累,我願意陪你去馳馬!我只是擔心,你剛打敗了默當,他們會不會想翻本,半夜來偷襲你。你現在出營是不是安全。」
雅葛斯一臉吒異:「誰說紅雪死了?」
我說:「波利科說你的馬給射死了,不是紅雪嗎?」
雅葛斯笑著說:「我的馬確實給射死了,不過我騎的不是紅雪。紅雪昨天晚上拉肚子,我只能夠隨便挑選了一匹馬臨時上陣。這事你不知道,我也是今天早上出征時才知道的,但是現在紅雪已經好了。我可以騎著它出去。你放心,默當不會來偷襲我,他現在恐怕已經在百里之外了。敏特就算還想重整旗鼓,默當也不肯讓他來了,默當已經給嚇破了膽,只想要敏特在身邊保護,他一溜煙地逃走了。我的探子打探過,周圍五六十里地都沒有迪倫軍隊的影子,我們現在出去保證遇不上一個。我們去那個映月湖邊溜一圈,我先去吐出我喝下的酒,我的胃已經非常難受了。鳳儀,我每次喝的酒都給吐了,這個秘密只你和諾威斯兩人知道。要是別人知道我不能喝酒,一定會笑話我的。」紅雪昨天晚上拉肚子,怎麼這麼湊巧,它逃過一劫,看來我還得繼續接受紅馬王子。
我說:「你去吐吧。你放心,我絕對不會把你這個秘密告訴別人的。」
雅葛斯到帳後的廁所裡吐掉了他胃裡裝的酒,和我上了各自的馬,離開大營,向月亮湖馳去。
我們縱馬飛馳,雅葛斯在我前面一個馬身左右,一口氣跑出了十幾里,離映月湖業已不遠。真是的,他白天打了一天的仗,又不肯休息一下,還這麼精神?真是個怪物。我說:「雅葛斯,你是個怪物,酒色這兩種最吸引男人的東西對你好像都沒太大的吸引力。累了一天,還這麼精力過人。我很擔心你的身體,這段時間你好像又瘦了些。」
雅葛斯放慢了馬步,讓紅雪慢行,我也讓烏龍慢行,我們倆並騎慢慢地走。他回頭一笑,說:「我心裡想著別的。人生有太多的大事要做,怎能夠只想著酒色?把精力都放在這上面,要干其他的事還有精神嗎?如果要娛樂,方式也多著呢。鳳儀,你是一個奇女子,你是不是怪我不夠粘你?我追求的是精神上的娛悅,不是**上的歡樂。**上的歡樂只是暫時的,精神上的娛悅才是永恆的。」
我說:「我才不怪你呢。雅葛斯啊,你的話挺有哲理的,我很喜歡你這種有追求有抱負的男人,要是一個男人整天想著老婆,我肯定瞧不起他。對了,那個蘇瑪據說是迪倫最漂亮的女人,你看到她啦,她是不是真的很漂亮?」
雅葛斯說:「要我怎麼說呢?我們捉住她的時候,她衣飾凌亂,蓬頭垢面,臉上的脂粉被汗水送得亂七八糟。你說是不是很漂亮?照我看來,她的所謂美麗都是衣飾裝飾出來的,她真實的容貌一定不如你。不是說你比她年輕,就算她年輕二三十年也未必比你漂亮。你很少化妝,就算化妝也是淡妝,畫不畫沒太大區別,我看到的幾乎就是你真實的容顏,可你看起來還是這麼好看。而她,卻是脂粉堆出來的,所以我認為你才是真正的天生麗質。其實各人的審美不同,別人看起來挺漂亮的,在我眼中也不過如此。」
我笑了,說:「再看那些世間所謂的美貌吧,那是完全靠著脂粉裝點出來的,愈是輕浮的女人,所塗的脂粉也愈重;至於那些隨風飄揚象蛇一樣的金絲鬈發,看上去果然漂亮,不知道卻是從墳墓中死人的骷髏上借來的。所以裝飾不過是一道把船隻誘進凶濤險浪的怒海中去的陷人的海岸,又像是遮掩著一個黑丑蠻女的一道美麗的面幕;總而言之,它是狡詐的世人用來欺誘智士的似是而非的真理。」
雅葛斯笑道:「你怎麼說出這樣一段既有韻味又有哲理的話來?不是你的原創吧?」
我說:「是莎士比亞在《威尼斯商人》中寫的一段對白。他是個偉大的作家,寫的作品簡直就是字字珠璣。我家裡有一套莎士比亞全集,我偶爾也翻來看看。上次我跟你說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就是他寫的。說的是這樣一個故事……」我把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講給他聽。
剛一說完,我就迫不及待地問他:「其實,悲劇本來可以避免的。羅密歐真癡情。」
雅葛斯說:「沒什麼好奇怪的,愛情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如果我是羅密歐,我也許一樣會殉情!鳳儀,你就是我的朱麗葉!」
你也會一樣殉情?真的嗎?為我?雅葛斯?我半天說不出話來,我在雅葛斯心裡真有這麼重要?如果是這樣,我一生一世更有何求?
雅葛斯轉過頭:「不回答了,很高興是嗎?如果我想自殺,不會選擇毒藥。一位君王就這樣死,會連累他的臣民為人笑話。不過死的方法多的是,如果想法子讓自己看起來像是自然病死,也不是辦不到的。這樣就不會鬧笑話了。對了,鳳儀,你很崇拜莎士比亞?」
我搖頭道:「我喜歡他寫的東西,對他這個人我向來不感冒。偉大的人未必有偉大的人格。莎士比亞就是這樣一個人。作為文學家,他誠然偉大,但作為一個,我覺得他既可鄙又可惡。他的作品裡總是有一種莫名其妙,讓人讀來特別不舒服的優越感,似乎除了他們基督徒,除了白人,其餘的民族,信仰別的宗教的人都是壞人似的。其實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無是處的民族,也沒有十全十美的民族,十全十美的信仰,哪一個民族都有壞人,也都有好人。憑什麼你看不起人?白人們做過的壞事照樣罄竹難書,你有什麼資格把自己看做道德聖人?這世上所謂的道德聖人在我看來大都是些偽君子,要我喜歡聖人我說不定還會更喜歡小人些,至少人家是真正的人,而道德聖人根本不是人!好為人師,自以為高人一等的人是最討厭的。他自己在外面花天酒地,勾引別人老婆,卻對鄉下為他獨守空房,養育孩子,始終忠貞不二的妻子冷酷無情,臨死只給他的妻子留下一張床的遺產,你說他這人怎麼能夠贏得我的尊重?雅葛斯,你是不是也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自我優越感?看不起別的民族,有其他宗教信仰的人?」
雅葛斯笑了笑,說:「要是我有的話,我就不會娶你了。你說得很對,這個世界上絕對沒有十全十美的民族,任何一個民族都有好人和壞人。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沒有誰有資格去指責別人。」
我們來到了湖邊,湖邊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無人看守的神龕,雅葛斯說他想去拜一拜那裡供著的神,真好笑,他怎麼有這樣的閒心了?那座小山僅有數百米大小,我們騎著馬,很快就上了山。神龕砌在一座山崖上,非常簡陋,僅僅能夠遮雨而已,供著一塊長方形的黑色石頭,約一尺長。石頭前的供品居然不少。多的是各種水果,也有鮮花,甚至一些小獵物。
迪倫人真怪,他們居然崇拜石頭?這塊石頭有什麼奇異的嗎?好像就是附近山崖上的石頭,沒什麼特異之處啊。
雅葛斯跳下馬走過去,反覆撫摸那塊石頭,又從懷裡取出一個水果,供在石頭前。
我笑了:「這塊石頭到底是什麼東西?你也去上供啊?」
雅葛斯笑道:「這是一塊求子石。難道你不覺得它像男人的那個嗎?」
啊,你,你……
雅葛斯接著說:「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世界上所有的民族都有生殖崇拜,我相信你們中國也不例外,只是你沒有注意而已。一個國家一個民族要生存繁衍,必須有足夠的人口,不僅是繼承他們的血統也是繼承他們的文化。如果人太少了,他們會淪落會別人的奴隸的。所以增加人口是所有國家的大事。難道你們中國就不想法子增加人口?」
我說:「恰恰相反,我們中國是人太多了,國家養都養不起。所以強力控制人口,實行一夫一妻制,每對夫婦只准生一個孩子。」
雅葛斯說:「人太多養不活,那你為什麼不去搶奪其他國家的領土。搶過來就是你的。」
我說:「不行,有國際法呢。不能擅自動用武力,也未必打得過。」
雅葛斯說:「哼,有的事情未必一定要使用武力。如果這個國家武力強大,就設法消弱他的武備;如果一個國家很有錢就想法讓他們變窮;如果一個國家的君臣很團結就要他們先不團結。方法多的是。」
我說:「雅葛斯,我們那兒和你所面臨的世界是不一樣的。我們不能夠隨便去搶別人的領土。所以我們只能夠想法子增加農作物的產量,好在我們中國是大國,不會沒辦法的。」
雅葛斯說:「鳳儀,你也來撫摸一下這塊石頭。」
真不好意思,可是我們總是沒有孩子……試一試運氣吧,反正這也不過是摸塊石頭而已。於是我也跳下馬,學著雅葛斯的樣子,在這塊黑色石頭上撫摸了幾下,雅葛斯又掏出一個水果,供在石頭前。
我們在石頭前默禱了一會兒,便拉著馬走下山去,到映月湖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