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合一)
不是病灶怎樣、傷勢如何,是風長老這邊出了問題:照料著蘇景睡去後,風長老行針用藥替他化解傷勢,用到一副靈丹,丹內有一位材料喚作龍蛇果,這種果子不算少見,藥性溫和但靈驗,不過龍蛇果有個特性,醫經上記載的明白:十萬妙果、其一劇毒。
十萬個果子裡,必有一枚藏蘊劇毒,其他的都是極好的,可入藥。
毒果與好果全無區別,從外相到味道都一模一樣,此乃造物神奇,就是神仙也無從分辨。且這顆毒果毒性奇重,大修誤食也凶多吉少。
不過十萬果中一枚劇毒,這等比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哪成想就是這麼巧,風長老餵給蘇景的靈丹用到的就是枚毒果。
靈丹馨香、入口即化,蘇景在睡夢中服下丹藥當時就開始抽。
風長老不是普通大夫,手段了得,及時發現蘇景不妥,趕忙再去金針為他拔毒,那時情形焦急萬分,風長老動作奇快運針如風,哪成想在最關鍵的第七針正紮下時候,蘇景躺身的石床突然塌了。
以風長老的本領,本來山崩地裂他行針也不會出錯,可凡事無絕對,都是個幾率問題,床榻突兀對他行針多少會有些影響,或許一萬次塌床風長老會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不受影響蘇景就趕上了那個『一』。老頭一針扎歪。
高深針灸,如修家行元,不容絲毫差錯,一針扎歪就是截脈亂氣的大禍。
風長老氣急敗壞,急忙封住蘇景心脈,之後命扶蘇架狗皮鼎煮活天湯,要盡快把蘇景放進去泡澡,鼎神奇湯神奇自不必說,燒鼎的火也有嚴格講究。三百三十三根白葉禾木梗缺一不可,這『柴禾』稀少,離山只剩下最後一付,被風長老妥帖保管著。
妥帖保管為何意?法術封印、符篆相護,保得『柴禾』到取用時立刻就能用,到得風長老取用的時候才發現,其中一根柴居然發霉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啊!
這天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那根柴禾就是發霉了
聽到這蘇景就笑了,一笑就疼,可還是忍不住笑,這事不怪風長老,是他自己倒霉啊。十年失運、洗臉溺斃,金烏果然沒和蘇景開玩笑。倒是連累風長老差點急瘋了。
見他笑。扶蘇也笑了,轉開話題,她曉得蘇景剛醒來最關心的是什麼:「你放心,半年前咱們聯手天下正道、幽冥陰兵,那一仗大獲全勝,如今馭世早已崩塌,中土心腹大患已除。」
蘇景又嚇一跳:「半年?」
半年。整整六個月的一場大睡。難為風長老為了救他殫精竭慮。可憐風長老在施救過程裡總有意外不斷、簡直倒霉透頂,佩服風長老這樣都能保住蘇景性命,著實了不起。
那一仗打完之後,各宗修家歸山,幽冥惡鬼重返陰曹,大家早都散去了。忠義天魔會殺人會照顧人但不會救人,戰後見帝婿也睡了,有離山弟子照顧老天魔放心得很。就返回空來山繼續閉關去了。
扶蘇繼續道:「歸仙槊妖遭擒,由花大人待會幽冥審訊,他們判官做刑訊最是拿手。餘眾盡被掃滅,只有那個馭人狩元皇帝是個油滑人物,竟然被他逃進了中土,不過他運氣糟糕,逃去哪裡不好、非要去凡間皇宮。結果惹出了一位不出世的高手。被打折了脊骨和四肢,五花大綁送來離山,那也沒什麼好說的,直接斬殺了了事。」
這事蘇景愛聽。笑道:「仔細說說。」
扶蘇點頭:「狩元帝成了漏網之魚,他潛去漢家都城、大洪皇宮是為擾亂凡間,不料皇宮內有大修高人坐鎮大洪天朝、開國始祖皇帝!」
蘇景瞪大了眼睛:「洪開國皇帝,真頁山城主人白翼白羽成他爹?他沒死?還修行了?」
想當年,蘇景初出茅廬,在真頁山還曾有過一段淵源,說起來,他這個『佑世真君』的神位就是白翼送給他的。
扶蘇正待仔細解釋,離山門內要緊人物已然得知蘇景醒來的消息,紛紛趕來靈水峰,扶蘇暫告收聲退了出去。第一個進來探望蘇景的是小師娘。
一貫冷冰冰模樣的黃裙女子,但比起從前,她的眸中多出了幾分昂然、幾分生氣。就是這一點點神采,讓她煥然一新!
蘇景掙扎著要起身,淺尋搖頭制止,伸手按住他的脈門,仔細查探了一陣,淺尋問:「還好?」
「弟子無礙,師母放心。」
淺尋並沒太多表示,點點頭後說道:「青燈給我,我要見你師父。」
小師娘說什麼就是什麼,蘇景將青燈自囊中取出,雙手奉上,另外將青燈已經自內封閉,外人再無法開啟的事情告知。淺尋『嗯』了一聲,將青燈取在手中,之後似是想囑托蘇景好生休養,不過她這個人實在不太會說囑托之言,是以猶豫剎那、到底還是未開口,拍了拍徒弟的頭頂,走了。
小師娘離開,沈河與門內諸多長老又進屋,皆為離山最最核心的人物,少不了的一陣問候之後,蘇景把此行經過仔細講與掌門。
如今十一世界已經轟塌毀滅,殺獼大禍根除,蘇景那些經歷都變成了『故事』,不再重要了,可是還剩下一個關鍵:葉非。
葉非還在蘇景的洞天中,受重創,變廢人。
蘇景昏睡半年,沒他點頭,洞天裡的人出不來。
沈河直言相詢:「對葉非,師叔以為該如何處置。」
「我想先放他離開,還請掌門成全。」被離山追捕幾千年的叛徒,敢向六祖行刺的逆徒,蘇景想放,且具體緣由他沒做解釋。
沈河稍作沉吟,應道:「葉非是師叔帶回來的,你要放沒問題,但須得稟明師叔的,他的身份未變,半年為限。半年之後離山還是要緝捕葉非的。」
蘇景笑:「多謝掌門。」隨即轉心念、開洞天。
葉非顯身而出,三屍也跟著一起出來了,三個矮子被槊妖符篆所制失了力氣,但那些符篆不能持久,如今早已不存威力,三屍卻堅持著不洗臉,還把符字留著。
能逼得歸仙在身上畫符。那也是光榮!
三屍出來自有熱鬧,葉非卻一言不發,對蘇景點點頭,目光又在沈河和一眾長老身上一掃而過,隨即邁步走到門口,背負雙手眺望星峰。片刻後長長一個提息,面色無喜無怒平靜得很,但目光裡稍稍藏了些唏噓的:「我以前說過,離山諸多星峰裡,味道最最香甜的,莫過靈水峰了。」
蘇景回答:「覺得好就多住一陣,正好請風長老看看你的傷勢。」
葉非一哂:「不勞操心。不是對你說另了麼。只要我取回那盆水,就算以後無法再做精修,至少修為能夠盡數回復。倒是你,快些調養妥當吧,百年之後,我來問劍離山時候,若都是些不成器的晚輩應戰可無趣得很。」
當著一群離山高人的面前直言『我還有盆水』,這算是葉非的傲氣。不過他又來百年諾,蘇景都懶得細問了,擺手笑道:「快走快走,找你那盆水去吧。」
蘇景轟他,但已經答應放人的沈河忽然開口:「葉先生留步。」
葉非轉目望向沈河:「怎麼,掌門人想留我?」
「已經答應師叔的事情,沈河不敢反悔。」沈河搖頭。從語氣到神情都輕鬆和氣,全然看不出他對葉非的態度:「只是我聽葉先生提到『那盆水』,想問一問」
話沒說完葉非就開口打斷道:「我的修行,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何必多問。」說著說著,葉非目中忽然閃出一份狐疑他有些看不懂沈河、紅景、龔正等一群離山高人的神情了,他們的神情怎會這麼古怪?
沈河全當沒聽到葉非之言,繼續把剛才被打斷的話說完:「我想問一問是這只盆裡的水麼?」
掌門人從袖中摸出一隻銅盆,看上去普普通通,唯一一點出色之處僅在盆底兩條錦鯉刻繪得活靈活現。
一眼葉非就認出這只盆了。
只有盆,裡面空蕩蕩的,水呢?
認出盆來葉非就懵了,見識那麼深廣的高人脫口、問傻話:「什麼什麼意思?」話說完他就回過神來,聲音恢復漠然:「這盆水誰都能拿去,但放眼天下,無人能用。那是我的真修。離山扣下了?無妨,就當寄存貴宗,過幾天我再取回來。」
真修水元,別人根本無法煉化,且它『永遠在』,就算把它潑進海裡、撒進泥土,元靈真水也不會化去,知曉主人找到它潑灑的地方,心念一引自會還原入身。
該說的話說完了,而離山扣了他的水讓他心中平添幾分不屑,葉非不想再逗留,邁步欲走。
「且慢。」蘇景開口了,暫時留住葉非,跟著望向沈河:「究竟怎樣經過?」
被人看輕,離山依舊是離山,就算有一天山門傾塌弟子死絕、甚至這座山都崩碎無形,中土人間依舊存在過『劍出離山』這四字,它存在過。是以明知葉非不屑,沈河也沒有解釋的打算,不過蘇景詢問又是另一回事了,沈河真人開口作答。
全無隱瞞,把事情經過仔細說了一遍,有鐵證如山——十六吞掉水元後就『醉了』,一直都在靈水峰睡著,就是從盆裡挪進了碗裡,小小一條黑鱗蛇盤在小小一盞青花碗中,碗上還有個蓋子,茶杯似的。
聽沈河把事情說完葉非就懵了,又懵了。
無論那盆水是被離山倒了還是被離山扣下,只要水在就有希望,可是這盆水已經被陰褫喝了,幾百年過去早都變了靈性,就算抽精多元於小十六,再搶回來的水對葉非也是無用了。
蘇景可也沒想到,轉來轉去居然是自己佔了葉非一個大便宜,他的表情才是精彩的,想對葉非顯出些無奈和愧疚,奈何怎麼努力也掩飾不住眼中的驚喜實在不知道該說點什麼。
看看空蕩蕩的銅盆,看看青瓷小碗裡的十六,葉非嘴巴動了動,似是想說什麼但未能發出絲毫聲音,也不理會蘇景、沈河等人。走出屋子來到院落中,就在風長老最最喜歡的那棵梧桐樹下坐下去,後背倚著樹幹,目光漠然、遠眺碧空。
什麼都沒了,今日葉非,一無所有。
蘇景費力起身,在扶蘇攙扶下一點點蹭著。來到葉非面前,同樣坐下。沈河與諸位長老對望一眼,暫時退出了院子,給兩人留出一片清淨,如今離山僅剩的兩位一代真傳,一個殘廢一個重傷。真正勢均力敵,大家不怕葉非突然發難蘇景應付不來。
蘇景坐穩當,從囊中把那枚麒麟精魂寶玉取出:「這個你拿著吧。」
葉非把石頭接在手中掂了掂,又換給還給蘇景,他不要。
蘇景『咳』了一聲:「都這樣了,您就別裝了。何況十六是我大聖玦下猛將,它佔了便宜就是我得了實惠。小小補償理所當然。」
葉非的身體有些佝僂,但他的神情並不呆滯,聽蘇景直接說他『裝』,葉非唇角勾勾、帶出了幾枚笑紋:「裝是真的,不要也是真的可要可不要的東西我從來不要,既然打定主意不要,為何不再裝得淡然些、傲氣些。」
這樣的說法蘇景第一次聽到,仔細想想。原來也有些道理,反正正我不稀罕,乾脆就裝得更不稀罕些。
蘇景為把麒麟石收回:「一無所有,何談可要可不要?」
何為可要可不要?
滿滿一桌菜,足夠酒足飯飽,飯館又另外奉送一道菜。白送的這道菜,可要可不要。
但若囊空空空、腹中空空。白送來的一道好菜就從『可要可不要』變成了『不可不要、非要不可』。
「一無所有啊也看怎麼說了。」葉非面上的笑意稍稍濃厚:「從我降生,我有什麼?我有個爹,不如沒有。」
「我殺六耳父,浪蕩於世。被雲遊人間的商照六看中,引入離山門牆,修道參天。我修行了,我有什麼?我有個師父,我有個門宗,我有一群同門,但是漢人的師父、五圓人的門宗,我卻不是五圓土著。門宗、師父,不如沒有。」
「師父說除惡務盡、斬草除根。我刺他一劍反出門宗,茫茫天地卻無我藏身之處,我有什麼?你師尊陸角親自下山緝拿於我。我有個始終緊隨背後、追殺我的兇猛人物,不如沒有。」
「追殺。其實不算追殺,根本是貓捉老鼠。明明能很快追上、斬殺了我,可他故意放過機會,一次又一次、趕著我四處逃竄。開始我只想逃,結果被他的輕慢逼出真火,設伏、反擊、陷阱、偷襲全都沒有用處,初時我還以為是他太過精明步步提防,後來才發現不是真不是啊,他根本就沒提防,我也根本就傷不了他,就好像螞蟻再怎麼用盡心機,也傷不了大象半寸皮。多可笑,我有怒火,不如沒有。我有不甘,不如沒有。」
「不管怎麼說,束手就擒的事情我絕不會做,既然鬥不過他,我就另想辦法還在離山修行時,有次我出宗遊歷,於一座荒廢的散修洞府內尋得一道妙法換皮之術。比著什麼畫皮幻行法術都要好用得多。當時覺得以後可能會有用,就私藏下來沒有上報門宗。這時候就派上用場了,我有一道換皮秘術在握。正好那時陸角被其他事情絆住,匆匆回山去了。天賜良機供我施術,找來一具新死之屍,先剝他的皮秘法炮製、再剝掉我自己的皮換上那張皮,這一來真正改頭換面,不止是面目改變了,從神情到舉止甚至修家氣意,完全都隨換皮而變,從此天下再沒人識得我乃葉非!被陸角逼到剝皮換皮我有一身死人的皮,不如沒有。」
「換皮是個麻煩事,換皮後那條從頭到腳的傷疤得慢慢癒合,差不多三年後,傷疤只差左頰入肩這一段尚未消弭的時候,陸角辦好了他的事情,又來追我不費吹灰之力,他找到我了。我忍受無邊苦楚、我強忍心中對自己的鄙夷念頭的改頭換面;我以為天衣無縫、絕決不會被再找到的藏頭匿身,在他面前竟全無用處!三月末他出山,四月中他就找到了我。見面剎那你曉得『崩潰』二字的真意麼?什麼信心、什麼信念、什麼驕傲、什麼不甘,全都土崩瓦解,我怕了這個人。比死還怕!這份『害怕』與死無關。看我崩潰大哭陸角放聲大笑:以為你是個人物,原來狗屁不如。臉上這道疤永遠留著吧。他揚手打下一擊耳光,從此這道傷疤永黥於面,再不會痊癒消弭了。自那以後,我有了一道傷疤,不如沒有。」
「一記耳光後陸角轉身就走,他沒殺我。奇怪麼?再明白不過,狗屁不如之人、爛泥似的孽種,他都不屑動手,不屑呵我沒死,我還有命在,不如沒有。」
葉非聲音緩慢。語氣平靜,這是他的沉痛往事,可他面上全無悲慟之意,正相反的,唇角幾枚笑紋漸濃漸深,初時的淺淡笑意在這番話說完時已經變成真實存在的微笑了。
稍加停頓,他問蘇景:「可還記得。馭界幽冥,小山谷中你要三日閉關,之前請我搭伙,我讓你答我一問。」
當時葉非說自己在劍上修行上有一個坎子,問蘇景這個坎子是什麼。
蘇景當然記得此事,點點頭。
「你答我『師父陸角』,不能算錯,但其實也不全對我的坎子不是那個人。是因那人而來的一個字:怕。」
崩潰驚恐,刻骨懼怕!無論葉非平日裡表現得有多桀驁不馴,如何高高在上,陸角都在他心裡永永遠遠地刻下了一個『怕』字!擦不去這個字,窮盡天地葉非也休想再有進境!
葉非面上的笑容更濃,再開口時連聲音也帶出些笑意:「一晃幾千年,我曾有個不如沒有的爹。曾有個不如沒有的師父和師門,到現在我還有道不如沒有的疤,有件不如沒有的死人皮,有一條不如沒有的命。心底還有一個『怕』字你能說我一無所有?」
「陸角走後,我在荒山中遇機緣,得龍命、養龍劍、得真龍精水蘇景,你可知何為『怕』。怕就是:即便陸角已經身死道消,我還在想、時時刻刻都會想:若是當年我有現在這樣厲害,或許能從他手下逃走、真正逃走至少他不會不屑殺我了吧?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可笑。」
「真龍在身尚且如此,拿了你那頭麒麟石又能怎樣?我的身基已毀,不如以前;你的麒麟玉脫變自土麒麟,不如真龍。就算再賣力修行,我也再沒機會比擬自己全盛時有什麼用!」
「有朝一日,我又修得一條麒麟命,一把麒麟劍,一盆麒麟土然後再去想『這樣的修為不夠啊,如果回到當年陸角還是不屑殺我』麼?這就是『可要可不要』。可要可不要,不如不要。」
葉非修行,葉非高絕,可是不管他用自己的修為殺什麼人、做什麼事、攪動幾重風起雲湧,他修行的根子都只為一個緣由:若我當年如此,我就不用怕了。
蘇景靜靜聽他說完,開口反問:「行刺六祖現在想來,你以為是對是錯?」
葉非笑出了聲音:「對也好錯也好,都是我做下的事情,得意也好後悔也罷,那一劍已刺了出去,我做的,我認!」
說到此,葉非站起身,走了。
蘇景未動,望著他的背影問道:「你以後修行如何打算。」
葉非放聲大笑:「除非能找到『若我當年如此,就不會怕他』的修法,否則修行便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可做不可做不如不做!」邊說邊笑,頭也不回的葉非大步向外走去。
不料,就在他的笑聲之中,層層烏雲突然自四面八方湧出天幕,匯聚一起、壓在離山半空滾滾翻騰,道道天雷轟鳴不休。雷聲匯聚、匯聚、再匯聚,就那麼自然而然的雷聲變成了笑聲。
烏雲中,天雷般的放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