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尋突然暴躁起來,因為眼淚,眼中有淚就模糊了視線,就讓她看不清楚了,可是這個時候又捨得看模糊、怎麼捨得有一點的看不清。揚起袖子去抹眼睛、想要擦淨眼淚,可惜擦不乾淨了,淚如泉湧,彷彿永遠也擦不乾淨。
其實梨花樹下的囡囡跌倒再爬起、轉頭望回大人的時候,她是想笑的,可一見大人滿臉焦急和心疼,小丫頭癟了癟嘴巴,笑變成了哭,淚兒像一顆顆珍珠,晶晶瑩瑩地滾落。
不用那麼認真吧,梨花帶雨,小丫頭哭得可真投入。
大人趕上來了,乾淨體面的婦人,長相是姣好的,但身形微微有些發福,不是淺尋,她才是娘親。
女人伸手,輕輕地拍打,給囡囡撣去漂亮衫子上的泥土,又用帕子擦掉小臉上的眼淚,免不了的還要皺眉輕斥幾句,埋怨小娃不小心語氣裡儘是心疼的。
不敢再讓小娃自己跑了,體面的婦人把囡囡抱了起來,繼續向前走去。
小娃兒的眼睛紅紅的,將下頜搭在阿姆的肩上,靜靜望過來。像極了對望。與淺尋。
鏡上法力不能維持太久,很快內中景色散去了,頭戴梨花的僮兒不見。
淺尋終於不用再擦眼淚,任由淚痕存於粉面淚珠半垂腮邊,她轉頭望向阿大:「這是在陽間?」
阿大的聲音低沉且篤定:「江南,慈州,懷安古鎮。」在人間時候,淺尋聽說過懷安古鎮的名氣,它家的梨花冠絕天下。
淺尋再問,張開口開口時才發現,自己想說話卻未能說出聲音。檀口開闔、無聲三字:齊僮兒?
阿大看懂了主人的口型,或者說他早就料到了淺尋這一問,點頭:「正是小主人轉生」前半句話的時候。他的聲音有些輕飄飄的,他曉得這件事太過重大。大過了天地神魔,所以阿大有些恐懼,聲音自然也就飄了,但半句話後他的心思穩定下來,大事,大喜事,當慶當賀當歡喜鼓舞才對:「恭喜吾主。鏡中僮兒正是小主人轉世!」
一下子,淺尋的眼淚再度湧出,她不擦,再問:「究竟怎麼回事。齊僮兒怎會轉」才說到這裡,就那麼毫無徵兆的,一口鮮血被淺尋噴出,落衣襟、落羅袖、落銅鏡!
又見齊僮兒,淺尋心神震顫氣息躁動。
阿大大驚失色。急忙要上前救護,淺尋搖了搖頭,不容他上前。
淺尋長長吸氣,可非但未能抑制氣息躁動,反倒大咳起來。止不住的咳嗽中,揮袖將阿大送出法境,而後中土世界最最強大的女子放聲大哭!
可是不能哭太久,還有太多不明白,她需得立刻知曉真相。
很快,淺尋重開法境,不是再召阿大進去,她親自走了出來,到了法境外她才曉得,阿大不是一個人來的,其餘屍煞猛將悉數到場,另外還跟了兩個判官,紅袍一品大判花青花,橙袍二品大判賀余。
判官身份尊崇,但花青花與蘇景平輩論交,賀余師兄更不必說,是以兩人都對淺尋行晚輩之禮。
阿大躬身道:「有關小主人輪迴事情,其中過程頗有複雜之處,末將唯恐轉述吃力,還請兩位大人為主公詳解經由。」
花青花先開口。
道理上講,如齊僮兒當年遭遇,生靈一旦魂飛魄散就再沒機會入輪迴了,這是天地鐵律,絕無更改餘地,漫長年頭裡,陰陽司也一直是這樣以為的直到陰陽司遺落人間的另一件一品紅袍回歸幽冥。
小九王帶回了大紅袍,不過蘇景是陽身人、對判官鬼法修習有限,紅袍穿在他身上也沒覺什麼特殊地方。再後來蘇景斬田上,神君真靈顯現、封下十四王之位,一品袍重回幽冥,傳承到花青花身上。
花青花心繫人間、為人謙和,可不管他如何良善溫潤,到底他也是個猛鬼,待他繼承一品袍時候不久,就探出一份天大驚喜:紅袍之中暗藏了鍾大判的一份傳承,有關法術,有關政建,有關天地玄虛探索的傳承。
可以說,鍾大判前半生的成就,盡數記載於紅袍內。
得鍾大判的傳承,陰陽司如獲至寶,大把早已失傳的古法秘術重見天日說到這裡花青花略顯興奮,但很快他想起正題,按下心中激動,繼續說淺尋最關心的事情:在鍾大判的傳承中,記載了一件事。
嚴格而言,不是一件事,而是大判的一個猜測:他以為,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世界無論陰陽,都是生為主、亡為輔,就好像陰間政事是為了讓陽間更加興旺一個道理,也是因為上天有好生之德,所以會對魂飛魄散者網開一面。
不是所有魂飛魄散之者都有機會,只有本性純良、且不虧氣數、不謀天地之人,可以逃過魂飛魄散之劫!換個說法:看上去他魂飛魄散,但真相並非如此,還是會有一縷遊魂能夠逸出劫數。不過這縷遊魂不會直接入幽冥,而是被收藏於『某處』,既非陽間也非幽冥的『另一處』。
對這些遊魂的處置,不由判官做主,是天地規則來做『發落』,它們的下場往往是非生靈但開智精怪,比如土精石怪、火靈雲妖一類特殊怪物。
本來陰陽司主持的輪迴,只限生靈之類,沒有『你下輩子投胎山胎巨人、你輪迴為石中頑猴』這麼一說。
便是說,在陰陽司以前看來,陽間有些怪物,在機緣巧合之下是會生出真魂靈的,可鍾大判覺得這些『生出』的魂靈,其實也是輪迴所致,不過這重輪迴與陰陽司沒關係。
之後鍾大判好一番旁引博征,花青花一度面露遲疑,不知淺尋想不想聽這些有關齊僮兒為何能還在輪迴中的所有事情,,淺尋都不會有絲毫不耐煩,她的神情認真,花青花就把鍾大判的記載原原本本說清楚。
那是好一番長篇大論,大部分論述絲絲入扣,但也有幾處說得模糊,想來鍾大判也未能盡解其中奧秘吧。
再說中土那些山精石怪,比如拜認蘇景為主的那對南荒天斗山山胎兄弟,他們的魂魄不是來自陰陽司,但死後一縷遊魂就會入幽冥,從此真正進入輪迴。
花青花是從蘇景手中接下的大紅袍,平時他又和蘇景多有往來,是以紅袍中存有大判傳承之事,見面閒聊時候他對蘇景說得頗為仔細
說到這裡,花青花收聲了,具體關乎到淺尋的事情,還是有離山弟子來說更妥當,賀余師兄接下了話題。
蘇景得知鍾大判『魂飛魄散未必真正散』這件事,立刻重視起來,請來幽冥真正的當家人尤朗崢大判,鄭重其事要大判幫忙查找幾個已經魂飛魄散之人,名單列出,第一位,三字工整:齊僮兒。
大概何時身亡、因何魂飛魄散、她的父母是誰等等事情,蘇景都對尤朗崢交代明白。此外又把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拈花找來,專門畫了一幅凝翠泊湖底冰棺內齊僮兒的面繪。
這事真不那麼好查的,可阿骨王對幽冥的人情太重,另外小九王也實實在在不好惹,尤大人眼見著自己若一個『不』字出口,對面那個潑皮怕是立刻會撒潑起來,尤大人皺著眉頭答應了。
尤朗崢何等身份,真正言出必踐,且為了照顧離山的面子,追查此案的都是心腹:及時陰陽司的幹員猛將、也和蘇景有著過硬交情的自己人。追查齊僮兒一案的陰司首官,就是賀余賀大人。花青花的官位比著賀余更高,但在此案中花青花只能給他做副手。
最近這兩三百年裡,追查齊僮兒,算得上陰陽司頭等大案!
賀余不居功,但也不肯遺漏絲毫細節,免不了又是一番長篇大論,把自己如何追查的經過細細將來。
案子已經查了快三百年,不過除非真正找到『齊僮兒』,否則誰也不曉得她是否還在輪迴中,畢竟鍾大判提出這樁道理,對或錯都無法證明,是以無人敢把此事提前告知淺尋。
總算,功夫不負有心人,鍾大判的傳承記載是對的,賀余剝繭抽絲層層追查下去,終於在半個月前找到了齊僮兒的轉世,一戶小康人家的獨生嬌女,名喚趙紅翠,乳名梨花兒。趙家殷實沒錯,家門得體,但不是讀書人,給孩子的名字實在難成雅致。
聽到這個名字,淺尋一下子笑了,叫什麼都好,是她就好!
想那時候,為了給孩子起個名字,陸崖、淺尋兩位修行道上的青年奇秀,硬是沒能找到好字詞,如今人家給孩兒起了個這麼簡單土氣的名氣,淺尋卻開心得不得了!
至於娃娃在轉生之後,為何樣貌還和齊僮兒一模一樣,這件事賀余也說不清楚,依著幾位大判的推斷,這可能與『另一重輪迴』的規矩有關。事關重大,賀余不敢怠慢,已經親赴陽間查驗孩兒魂魄,驗明正身,古鎮上趙姓梨花僮兒,就是齊僮兒。
說到這裡,賀余大禮以對淺尋:「晚輩無禮,為驗明正身,去過凝翠泊湖底,驚擾小師姐遺骸,開棺取得她的一根頭髮,非如此無法證鑒師前輩請放心,冰棺重封妥當,小師姐她安詳得很。」
今時此刻,眼淚變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燙的,滾滾自淺尋眼中湧出,她退後一步,對賀余、花青花深深斂衽:「多謝你們,大恩不言謝,將來陰陽司若有差遣,淺尋生死效命我要回陽間去,還請你們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