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袍老漢那最後一句話,傳遍漢境人間。
離山腳下偏僻石坑,任奪目中精光一閃,身化烏光一飛沖天,但剎那後他又重回原地,深吸、深呼,目中光芒散去了,死氣沉沉的眸子。任奪盤膝坐好,任那風雨在遠處如何醞釀,他只守離山。
離山九鱗峰,閉目休養的掌門真人雙眉稍稍一皺,但很快他的眉心又復舒展,連眼睛都不曾睜開:該來的遲早回來,理他?作甚!
秦淮河上,畫舫中的琴倦姑娘已睡熟了,卻又被那十字天音驚醒,一下子坐了起來,伸手去推身邊的男子:「葉郎,你可聽見什麼聲音?」
「聽到了,」葉郎躺於紅床,一雙眸子於黑暗中異常明亮,下一刻他古里古怪地笑了:「蟲鳴蛙喚。」
「哪裡是蛙蟲聲音,明明是有人喊叫啊。」淺淺一聲驚呼,琴倦姑娘只覺胸口微涼,葉郎的手伸了過來。要害處被男子柔柔握住,身子酥軟了,琴倦的話說不下去了,吃吃吃地笑,俯身相迎。
姐妹們都覺得葉姓男子臉上的傷疤可怕,可琴倦不是,她喜歡他,沒道理的、她就是覺得他是個不凡人物。
「莫說那些離山祖師,即便現在當家的二代弟子,你以為你能打贏麼?沈河、任奪、龔正哪個要殺你,你都不存逃跑的機會。」墓園中,白袍老漢的笑容收斂了許多,不再看身前的螢火蟲,目光重歸《屠晚》,口中說話卻未停:「不過現在不同了,今晚過後。你等修為必有突飛猛進,『恨不逢時未遇陸角』這等傻話不可再說,但對上全盛時的離山二代弟子,你和二十八星宿至少能和他們一爭長短。」
螢火蟲翅膀微震,蟲兒不見了,一個中年男子憑空而現,滿臉喜色、跪拜在老漢面前:「道主是說幽冥亂了?」
中年男子個子奇高,足足兩丈開外,比著普通人兩個半還要再高出一頭。面無三兩肉瘦嘴塌腮,一副愁苦相貌。
老漢暫未回答,聚精會神地看故事結尾,過了一陣,直到看完最後一個字他才心滿意滿。長舒了一口氣合上書:「已經亂了,陰世間一場大戰就在今夜你傳令二十八星宿,各自與我靜心行功,待我令到、共赴離山!」
「謹遵道主法喻!」高瘦男子領命要走,不料老漢又把他喊住了:「且慢。」
老漢把手中那《屠晚》遞過來,高瘦男子俯跪在地,雙手高舉過頂接下了書。
「這書寫的。是陸角弟子的故事,很好看。蘇景,今日光明頂主人,正好和你這個驕陽天尊對上。」言罷老漢站起身來。不再理會屬下,背負雙手哼著歌開心調子,溜溜躂達地走了。
等老漢走遠了,又高又瘦的驕陽天尊起身。看了看手中的《屠晚》,面做冷哂。一道火光翻捲。《屠晚》被燒成灰燼,驕陽天尊重新化作螢火蟲,飛走了。
離開墓園,白袍老漢仍在笑,陽間修家虛弱,幽冥判官大亂,怎麼就說不出的那麼開心!又走了好一段路,他站住了腳步,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片刻後重新抬頭眼中興奮更甚,雙手背後、雙腳併攏,跟著腳尖用勁,好像頭修行淺薄的殭屍那樣,直挺挺地向前一跳。
笨拙一跳,起步時他在東土江南,落足時人到離山腳下。
夜色全不影響目力,白袍老漢抬起頭,仔細打量中土世界第一天宗所在地方撲哧一聲,老頭子笑了出來,這就是離山麼?怎麼看上去如此、如此滑稽啊。
沒辦法不滑稽,再如何靈秀的峰巒、再如何雄偉的大山,被硬生生地夯入泥土數百丈,再看起來都會顯得不對勁,顯得可笑。
正笑著,白袍老漢的眼角忽然一跳,猛轉身,舉目望去十三里外、遙遠處,背靠山嶺混不起眼的石坑中端坐著一個人,正冷冷望著他。
白袍老漢看得出對方穿著畫皮,卻看不透他的來模樣。
驚詫自眼中一閃而過,白袍老漢又笑了起來:「我就說離山肯定還會有高人守護;我就說這次不會白跑一趟。」
護衛離山那人站起身。未跨步也不見他施法,他站起時人在石坑,站直後便矗立於白袍老漢身前十丈處,十三里距離被他向上一站憑空抹殺。
白袍老漢全不掩飾讚賞神情:「你是離山哪位?陸崖九?」
邪魔多疑,陸老祖壽元到但人不知所蹤天下皆知,白袍老漢將其想像做『障眼法』也再順理成章不過。
護山人聲音平平:「天下無人值得九祖出手。」
白袍老者不見慍怒,繼續猜測:「不是陸崖九林清畔?」說著他伸手一敲自己的腦殼,居然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情:「太高興、樂得糊塗了,若真是陸九、林清畔又何須畫皮,你是任奪啊。」
任奪未否認,但也沒點頭,靜靜看著對方:「你是何人。」
「我叫田上,是個逃犯。」白袍老漢不做絲毫隱瞞:「在陽間還有另個身份,玄天道道主。對了,我有喜事了我和手下馬上就要功力大進,用不了多長功夫,我們就會來搗毀離山。」
「我想稱王,做陰陽之主,這願望有點大,但無妨,我有的是時間。」說著,田上又把目光轉向八百里離山:「今日陽間,離山為旗,我欲為王先要拔了離山這面旗子。不過唉,我的修為一年不如一年,退步的離譜,離山盛時又強得有些不像話,若沒有那顆隕星,這面旗子我真拔不了。」
「隕星與你有關?」對方嘮叨任其嘮叨,任奪只問關鍵。
田上搖頭失笑:「不是我。我現在不成了,哪有指引天星的領。若真有那樣力量,我又何必一直躲著離山。每次路過東南我都會刻意繞開一個大圈子,心裡時常會念叨一句『我保佑我。千萬別和離山弟子對上』。」
以前,他怕離山;馬上,他修為暴漲;現在猜到離山雖虛弱但一定還會有出色弟子守護,他跑來離山?
事情說不通。
田上耐心得很,簡直把任奪當成了多年老友,全不嫌自己囉嗦:「以前我怕離山,恨啊,天天琢磨著怎麼才能把你們毀了;但過不多久我就不必怕了,莫說離山虛弱。即便山中弟子全都生龍活虎,我也不必放在眼裡了,把你們連根拔起,和拔個蘿蔔也不見得太多區別馬上就要少一個敵人,很無聊。我是這樣想的:趁我還沒變強之前。總得來一趟離山,會一會山中高人,這才不枉我這麼多年都把離山當成眼中釘啊。」
白袍老漢的道理根就是錯亂的,任奪卻懶得問了,知道他是敵人,他想毀滅離山便足夠了,什麼以前羸弱以後變強。統統都是蟲鳴蛙叫全無意義,今時此刻任奪要將其斬殺當堂。不見咒法不見劍光任奪一拳打出。
全無花俏的一拳,去勢普普通通,莫說修行高人。即便凡間學過些拳腳的青壯,也能插步近身叼腕架拳,可田上卻不敢迎這簡單一拳,雙腳併攏向後一蹦與他來時一樣。腿子不會打彎似的一跳,天地穿空千里不見。
老漢落足地方。嶙峋礁石一塊,四周茫茫大海微風拂面而來:不猛烈的拳頭蕩起的不猛烈的風。
身形有些佝僂的任奪隨行而至。
田上的表情稍有古怪,對任奪有讚賞、對敵人有恐懼、對自己早知『離山果然惹不起』有得意第一跳未避開,立時第二跳,大海礁石不見、莽莽戈壁無邊,遭風蝕無盡年頭的扭曲巖崖聳立於荒涼大地,濃濃夜色裝扮、仿若猛獸。田上站於一座巖崖下。
才站穩,身後巖崖轟然崩碎,任奪衝出,拳仍在。
只是他的拳勢被『兩跳』消弭大半,將末。田上『呵』地一聲輕笑,未再躲,身形微一模糊化作一頭慘白色的怪鳥,鴿子大小,斜衝而起長喙如劍刺向任奪心窩。
全沒躲避餘地,任奪被怪鳥洞穿心窩,低吼一聲身形散碎。
是散碎,卻不見血光,那是鏡子般的碎裂。此刻任奪只是一面『鏡子』,而怪鳥洞穿強敵心窩、同時也穿過這面『鏡子』田上眼前景色再變:沉陷數百丈的連綿大山、十三里外隱蔽荒僻的石窩、面前披著畫皮的離山弟子和離山弟子的拳頭。
重返原地,還是那兩人,還是那一拳。
這次變回田上再沒躲避餘地了,重歸人形、揚臂舉拳迎向任奪。
雙拳未交擊,相錯而過,任奪打中了田上的面門、田上擊中了任奪的心口。
是夢幻一戰,還是兩個鄉下莽漢的粗苯把式?
任奪不出聲,身形被敵人力量打得倒飛,飛途中肉眼可見,他的胸口層層塌陷,摔回十三里外的石窩,想再站起來、又跌倒,口中湧出一口血。
田上嘶聲慘呼,同樣倒飛、身上接連爆起幾聲『啪啪』脆響:雙目爆了、鼻子爆了、嘴巴爆了,一張臉血肉模糊,分不清嘴裡噴出的鮮血究竟是因臉上外創還是心肺內傷,倒地後他不起身,含混不清地嘀咕著『要了命了,這麼凶』,右手費力自囊中摸索出一張符撰,勉強晃了晃,一陣狂風掃過,就此消失不見。
任奪看著他逃走,歎了一口氣,身體放鬆下來,又躺了好一會,才無比吃力地坐起來、坐穩當。
離山在他之後,他在離山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