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小師娘之命,拈花再度響『齊僮兒』,可不久之後,密林之間層層陰家修元流轉、瀰漫。
不是猛鬼顯身、非異寶現世,蘇景探得清楚,林中陰元滾蕩只因小師娘:淺尋身上靈元外透,此刻樹林中流轉的,皆為她的真修元氣!
淺尋修劍,但她的元基是喪修陰氣,與幽冥生靈本屬相契,林子得了她的元氣滋養,立刻瘋長起來今日蘇景,已經踏入修行五百年,再不是當年那個輩分高高在上、肚子裡卻沒有半分貨色的知小子,見狀皺起了眉頭,揚聲道:「師娘,弟子有要緊大事呈秉,事關陸師叔。」
哪有什麼要緊事情,眼見師娘魂不守舍、元氣外洩,蘇景曉得這是心魔奪智、清明泯滅之兆!這可如何得了,蘇景揚聲喊喝、不惜搬出陸崖九的名頭,只求能夠驚醒淺尋。
可淺尋動於衷,回應蘇景的只有密林瘋長的嘩嘩亂響。
拈花也明白事情不對勁了,停下了手中瑤琴,不敢在。不成想他才一停手,身前古琴竟一下子沖飛而起,直直上樹落入淺尋手上。下一刻,弦長振,琴聲再起,依舊『齊僮兒』,接續於拈花停音之處。
蘇景也好、三屍也罷,以前從不知道小師娘還通曉音律。又何止通曉!
素手橫擺芊指輪舞,琴聲遠比拈花奏曼妙空靈,須行家品辨,就是普通人也能聽得出小師娘琴藝不凡,精通音律。見小師娘親自弄琴,驚詫之餘蘇景也稍稍鬆了一口氣,她能琴。應該就說明心神未失吧
第一節歡調已過,第二節險惡調正急,淺尋掌琴如劍,旋旋錚錚,殺伐之意漸起漸濃,而幾人身周密林,似是受了琴聲催促,擴張得越發迅速。
再如何神奇的琴聲也法催生密林,歸根結底。讓這林子瘋狂的還是淺尋的元氣。
元氣外洩得越來越!
剛剛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來,淺尋的『宣洩』異猛虎自斷爪牙、富翁散盡家財,正常修家豈會如此。蘇景凝神再去細看淺尋,是在撫琴沒錯,可她的神情空空、目光空空。又哪有一絲清靈模樣。
能琴證明不了淺尋依舊清醒,蘇景還聽說過有睡游的木匠半夜下床做活、轉天起床見活計完工大呼有鬼的。
哪敢絲毫怠慢,蘇景連聲呼喚小師娘,前後試過幾次皆回應後,蘇景咬了咬牙,飛身動劍,打出一枚劍羽!
出劍。只求打斷琴聲,助小師娘從她自己織的繭子中脫困。劍羽如電,不敢直接去襲擊淺尋,而是打向了她面前的瑤琴。
『錚』。一聲輕鳴,一束劍氣自淺尋袖中飛起,就在劍羽堪堪擊中瑤琴時將其擋下。
淺尋漠漠,螓首微揚。看著天,對蘇景的劍羽、對自己的袖中劍氣全法應。
動劍如弄琴。皆為本能應對吧,蘇景知道小師娘有這個『本領』,一劍落空蘇景再次告罪,隨即雙手連晃,刀郎北冥、劍羽劍獄、骨金烏黃金屋群劍並起,四面八方齊襲瑤琴。
手段盡出、好劍群動,可仍是『錚』的一聲響。
蘇景的大把寶貝,於木訥淺尋面前,和第一根劍羽也不見得有什麼區別!袖中劍氣一次吞吐,便盡數告破。
蘇景又怕又急,心念再轉三重天外放,同時背後火翼撐開,準備合身以法、劍,親自撲上冒險奪琴!三屍何嘗不急,童棺振翅殷天子出鞘,打算追隨本尊一起和那支瑤琴拚命不料就在這個時候,淺尋忽然開口:「三屍去林外,把那些哨探都擋下,再告訴阿二沒事,讓他帶隊回去。」
「啊?」蘇景驚呼出口,手忙腳亂收罡天收好劍,這才明白小師娘根本沒事。
十指一伸壓住琴弦,琴靜林止。三屍各自吆喝一聲,駕著小棺材風一般逃向林外:小師娘沒入魔,那就是不肖弟子端向她老人家拔劍張揚、壞她的心境與琴聲了,這個罪過三屍可擔不起,都扔到蘇鏘鏘肩膀上去,藉著『傳令』機會趕緊逃走
收起瑤琴,目光一轉,淺尋望向蘇景:「怕我心魔奪智、走火入魔?」
蘇景訕訕點頭:「弟子見過一位一位朋友元氣外散、心念執魔,險險就喪命了,是以見了您老剛才的情形」
「我沒事,只是不想理會外物,安安靜靜得聽會『齊僮兒』,」少有的,淺尋給蘇景解釋了一句,目光依舊空洞著。跟著她又反問蘇景:「你有酒麼?」
蘇景有酒,就在錦繡囊中,可陽間的酒到了陰間,不知為何就變得滋味全,和白水一樣的味道。
蘇景都曉得的事情,淺尋比他早來此間幾百年必是清楚的,但她仍問酒,想來另有道理,蘇景直接從錦繡囊中取出兩個小小酒罈遞過去。
泥封排開,清水嗅。
「你可知,陰差去了陽間,喝酒一樣是沒有滋味的,但他們有辦法。」明明是心情沉黯的女子,卻反常地健談了,說起關之事時,她唇角甚至抿起了幾枚笑紋:「取來幾枚柳樹葉浸泡酒中,柳性寒通陰,再催以小小法術即可,那酒水落入陰差口中就有滋味了。一樣的道理,陰間也有些通陽的東西。」
她自囊中取出了兩隻紫身綠斑的小甲蟲,分別置入酒罈。蟲兒在酒罈裡迅速游動著,淺尋口中喃喃動了一咒,過不多久,酒罐玄光一閃,兩頭甲蟲兒振翅飛出酒罈。這個時候,蘇景嗅到了清甜酒香,笑道:「這個法子好使!」
淺尋把其中一罐遞給了蘇景,目空洞,讓她的笑容也空洞得很:「今天是個吉慶日子,可以喝些酒。」她身邊只有蘇景一人,那只酒罈也的確遞入他手中,可蘇景就是莫名覺得,師娘不是在對自己講話。
稍作遲疑,蘇景問道:「什麼喜日?」
再明顯不過,小師娘的狀況不對頭,蘇景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搭腔。
「生辰喜日。」淺尋回答了,她沒喝酒,把酒罈放在鼻下輕輕搖晃、嗅著。過了片刻,又反問:「你五百歲了,可有孩兒?」
問題突兀,蘇景搖頭而笑:「沒有,弟子尚未成親,再說添丁進口這等大事,我肯定敲鑼打鼓傳告四方,哪會向您隱瞞。若有了孩兒,早就告訴您老了。」
淺尋又問:「那你可有蝕骨燒心的必殺大仇、偏有不能殺的人?不是殺不了、而是現在還不能殺的仇人。」
蘇景搖了搖頭。修行以來,喪在蘇景手上的性命不少,可仔細想一想,大都是該死之人、正邪爭鬥,幾乎不存私仇,毋論想殺卻不能殺之輩。
「我有,都有。」淺尋嗅著她的好酒:「孩兒、恨絕卻還不能殺之人,都有。」
說著,她手中酒罈被一道風法托浮著,輕輕升起,飛上三尺高矮止住了勢子、靜靜懸浮不動。
『卜』,淺尋催劍將壇底打穿,特意拿捏的力道讓壇底穿孔細小,酒水不足以順暢流淌,只能一滴一滴的、先緩緩凝結再輕盈滴落。
淺尋沒去喝酒,她把劍擺在了酒罈下她的佩劍,曾高遠於不津城頭的那一柄。
不同於普通長劍,淺尋這一柄劍狹長、奇薄,若擺放一旁不去管它,就是一陣普通的風兒也能讓它輕輕發顫、輕輕嗡鳴。
很有趣,可憐又調皮的劍。
滴一滴酒水落下了,『滴答』一聲,打在了劍身上,毫意外的,薄薄長劍一陣顫抖、伴以歡鳴,像極了饞嘴的囡囡吃到一顆酸溜溜的梅。
淺尋暫時不再出聲,靜靜看著她的劍『喝酒』。
短短一會功夫裡,蘇景似是想通了些道理,不再遲遲疑疑,整個人都放鬆下來,平時和朋友隨口閒聊的樣子:「師娘有孩兒?」
說話時,蘇景努力把自己的語氣放得柔軟再柔軟:「弟子曾聽三屍講過,當年他們在追隨師娘學藝時,曾在凝翠泊大湖下胡鬧,意外掘出一具童棺,內中安睡著一個小囡囡」
「就是她了。」淺尋的歎氣輕飄飄的:「姓陸,只有乳名,沒大名陸崖應該沒和你說過。」
「師叔很少和弟子說起他的過往。」蘇景回答道。
開宗立派、仗劍乾坤,自己的往事陸崖九對蘇景說起過不少,可有關他與淺尋的糾葛,師叔從未提起過。蘇景還是是吃到了『機緣饅頭』才曉得凝翠泊有一位黃裙女子曾與師叔有舊。」
「是啊,他不會說。」淺尋意料中的事情:「不過你對我說過,陸崖為你煉化的真傳命牌中封印的神通是『我』。那個『我』是什麼模樣?」
「比您現在年輕些,少女模樣,另外也開心些、俏皮些。」
淺尋笑了笑:「嗯,遇到他時我確是沒什麼煩惱,那時他不是什麼高高在上的離山老祖,我的劍術也稀鬆平常,比你現在強不了太多。」
陸崖九封印在命牌中的『淺尋』,她初入他視線時的模樣,開心活、或許有慮卻憂的女孩子,她喜歡黃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