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大人止住了腳下雲駕,不再前行,明擺著:前面一座爛泥塘。要在前行,搞不好會沾染一身臭泥巴。
但他只是止步,並未退走,眼簾低垂目光閃爍,段大人心中很是為難。
不津陰陽司本是段旺旺的轄下屬衙,此間判官易主,這麼大的事情自己竟不知情,算得上瀆職了。
若是較真講起來,也不能全怪段旺旺,畢竟千萬年頭裡陰陽司都超然世外,什麼時候也沒有過判官被外人斬殺的事情,沒人能想到的事情,自然也不會防備。可沒錯不代表無罪。
而自己來了不津,見司衙有異、明知對方來路蹊蹺卻不做查探,就此退走,這就是明知故犯、板上釘釘的『有虧職守』了。
可是若再往深處想一想,且不論姓蘇的和總衙之間怎樣博弈,至少,九王妃一夥真敢殺判官,這等煞星幽冥亙古難見,段旺旺大人是真不想去觸這個霉頭。
這個時候,牛吉又低聲進言:「小的出迎前,蘇大人特意囑咐:『段大人知曉事情經過後,若前來相見,你等要好生侍候;若大人轉身離開,你倆替我遠送三十里;若段大人停步躊躇,你倆替我轉述一言。」
「他說什麼?」段旺旺追問。
「姓蘇的為官一任,沒想改天換日只求不虧值守,同僚往來,只會待為上賓,絕不會平白為難誰。段大人高高興興的來了,一定能平平安安的離開。蘇景的信譽不值一提,但九王妃的嫡傳弟子,膽子再大上百倍,也不敢給長輩信譽抹灰。」一字不差,牛吉轉述蘇景之言。
陰陽司不理鬼王爭鬥,但不表示他們對外面一無所知,陽身淺尋說一不二、言出法隨,響噹噹的信譽,段旺旺早就知曉。
安全上段大人不擔心了,那又何妨探一探『小九爺』,之後再呈報總衙總算是有個交代。段大人咬了咬牙,繼續前行。
另外值得一提的,牛吉馬喜雖只是小衙下差,可他倆給段大人透露了不少有用消息,以陰陽司的『習慣』,大人應該有份打賞的。段旺旺卻全沒有賞賜的意思,沒事人似的,由兩個差頭引著,前往後園
後園中,一見牛吉馬喜引著青袍判官飛來,蘇景遠遠就迎了上去,笑得和氣開心:「久聞段兄大名,只恨無緣相見,今日得償所願吾心甚慰,歡迎之至。」
毫無誠意的客氣話,不過一個關鍵:段兄。
蘇景不和他論官職。
段旺旺本還有些擔心蘇景會擺一品官的排場,見狀心裡鬆一口氣,當即拱手問禮,口稱『蘇先生』,笑得滿面歡暢。
跟著蘇景為段旺旺引薦了三屍、阿七,只說他們都是自己的親隨,之後賓主落座,全沒正經話題,喝著香灰茶水,你一句『久仰』我一句『佩服』的互相恭維著,半晌過去蘇景才把話鋒一轉,問道:「前任劉大人走後,留下了幾本賬目,我看上面記著,段兄和他有些私人賬目的牽扯。段兄這是來還錢的?」
哪有賬本,也不用賬本,聽差官進言蘇景就知道了,這位段大人曾向不津前任判官借賬。前後借過幾次,數目不大不小,但從未還過。
公事往來,小事公文傳遞,大事招下官去往上司處面授,哪有大人主動來找下官的道理;其實段大人每次主動登門,都是一件事:借錢。這次也不例外。
今日、此行,段旺旺的目的,牛吉馬喜都能明白,剛剛也對蘇景說明白了。
不等段旺旺說什麼,蘇景又搖頭笑道:「劉判官仙逝,他的賬目也隨風化煙、消散不見了。段大人重信,有欠必還,無奈沒處去還了。」
段旺旺微微一笑:「在下修煉『饕餮貪』玄法,想要修上境界的確要比尋常功法多花幾個,有時周轉不靈便,就要靠好朋友接濟下,讓蘇先生見笑了。所幸,得了大家的照顧,我算是有了點成就。劉老弟在世時,還曾提過,有朝一日卸任閒去,想能拜入我門下,受傳此法唉,我本有意成全,他已經不再。」
『饕餮貪』是幽冥中上上有名的鬼修法門,段旺旺聽蘇景提及『劉大人仙逝』,還道對方是在敲打自己,就藉著話題說下去,提醒蘇景自己的修法非同一般,不像劉循那樣不堪一擊。
因為修煉這門鬼法,段大人的本領確是遠超同僚,可他也因此惹了個**煩:不久前他修煉『饕餮貪』剛剛躍升一境,本來是好事情,不料新境界有『饕餮入魄』的玄虛,再行功時會受饕餮之性影響,身邊有多少香火就會吞吃多少。
這功法不是邪門法度,修行的鬼物是可以控制本心的,但是段大人是初入新境,一時不查,迷糊了好一會,待他發現時為時稍晚:自己迷糊時,把收藏於身上、準備上繳總衙的那七成利收吞掉了小半。
吞得下去,吐可就吐不出來了。算算日子,總衙的孔方差就快上門了,到時難逃『貪污』大罪,之前他已經走過了屬下和另外和自己相熟的陰陽司,到處借錢仍湊不足虧空的數目,無奈之下,只好再來不津碰運氣。
蘇景面露敬佩:「饕餮貪,如雷貫耳的陰修妙法,想不到段兄就有修煉,小弟敬仰。」
之後,話題間又沒了正事,重歸無聊寒暄,蘇景不問段旺旺來訪何事,段旺旺自也不會主動提起,不過他漸漸顯得有些心不在焉了。這個時候蘇景道:「段兄為官多時,小弟有件事不太明白,還望兄長賜教。」
段旺旺已經準備告辭了,無心再做閒扯,笑道:「蘇先生太客氣了,段某何德何能,哪有指教先生的本事。」
「小弟最近碰到一樁生意,一個普通遊魂七百五十升香火,」蘇景不理會段旺旺的推擋,直接說道:「不知這價錢是不是合適。」
段旺旺嚇了一跳:「先生說笑了,哪會有這等價錢。」
蘇景認真點頭:「真有,否則我何來此問。」
段旺旺當然不信,笑著搖頭:「到底是什麼樣的買主,會出這樣的價錢先生消遣在下了,以我所知,幽冥世界可沒有長了那麼大頭的鬼王。」
「不是鬼王,」蘇景也在笑,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段兄看我的腦袋大麼?七百五十升一個遊魂,買主是我。」
這次不等段旺旺再搖頭,蘇景就繼續道:「我曉得,陰陽司鐵律如山,一司有一司的轄制範圍,本司遊魂不得發往外地,自也就沒辦法買與轄地外的鬼王,但我不要遊魂也無妨,仍是這個價錢,只消買他幾句話。」
段旺旺應道:「先生把我說糊塗了。」
「冤屈而死的人魂,」蘇景給出了答案:「我有意為他們伸冤,只需貴屬問明冤情冤情何在,再傳於我知,七百五十升的香火,就是段兄的了。」
段旺旺是五品官,管著不津、酬古等幾座低品司衙,同時他自己的陰陽司也須得接收和發落遊魂,且他陰陽司的轄地與不津等小司並不重合,便是說他不能把自己司中遊魂送到轄下小司的地盤,否則便是犯禁違律。
可蘇景不是真要遊魂,只要他的冤情,這便不存違律之說了。更要緊的,七百五十升香火,不止普通遊魂身價兩百多倍這錢是不用總司抽成,幾乎全歸判官自己,算一算,足足千倍。
段大人眨眼間就算清楚了賬目,蘇景則繼續道:「至於伸冤報應,無需段兄操心,也不會影響幽冥,所有了斷都在陽間。」
一報還一報,一命填一命,為冤魂消平冤屈,便是報了他的性命,以此而論,蘇景買『冤』無異買魂。所以之前『七百五十升香火買一遊魂』的說法,也不能算錯。
段大人哪還不知道對自己而言,這是『穩賺不賠』的生意,不過是讓手下差官注意過問下人魂『可有性命冤屈』,問出一個,七百五十升香火就是自己的了,這和撿錢也不見得有什麼區別,但他還是微笑搖頭:「要問訊人魂,還要分辨冤情是否屬實,這些事情都要辛苦小的們,又哪能讓他們白忙?七百五十升一個遊魂,乍聽上去不算少,細數下來,卻也不太多。」
「最要緊的,」段大人不急不緩:「冤死之人又能有多少?這個水流太細小啦。一座司衙,一個月又能遇到幾個冤死人魂?七百五十升香火,放散出來都還填不滿一個大點棺材。」
他說得也算是實情,陰陽司買賣遊魂,最最主要的一點就是『數量巨大』,陽間的草木蟲豸,時時刻刻都有生死交替,每一天遊魂都能攢下個不小的數目,人魂連千百之一都佔不到,何況冤枉更是極少情況。
「我原本就拿捏不好價錢,多虧你指點,」蘇景笑意誠摯:「否則我跑去別的司衙,報上這個價錢,定會遭人恥笑,兄弟謝過段兄。那段兄看來,您若做這買賣,多少香火一個冤情合適?」
段旺旺也是明白人,知道這已經是談買賣了,不輕不重地說道:「多少香火?以前沒有過這等買賣,在下哪裡知曉什麼樣的價錢才合適。」說著,他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暗中打量著蘇景的神情,也在琢磨著自己的虧空。
不久,他放下茶杯,站起身來,微笑道:「我與先生一見如故,奈何公務纏身,實在不夠時間再多做盤桓,就此告辭,來日有暇再來拜訪先生。」(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