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神僧的指點、再仔細看著邪魔大寺直到此時蘇景才看清:輝煌大寺是懸海漂浮的。
雖然它的基底與海床相距只一隙,雖然那『一隙』薄得連一根蠶絲都放不入,但只要它未座牢於海床,就算是『懸浮』。
邪魔大寺懸浮、縫隙之下是海床。
那海床上還有什麼?
影子!
邪魔大寺的影子!
本應反的,現在成了正,那正就變成了反;原來的影子變成顯像、摩天剎變成了剎天摩;那真正的大寺便成了影子,剎天摩的位置端坐的是摩天剎!
戚東來的本領,蘇景由衷佩服,可對上了『剎天摩』還遠遠不夠瞧。若說他的天魔解血能對付一兩個邪菩薩,蘇景完全相信;但是以他的自滅法術去抵擋整座邪魔大寺又怎麼可能成功。
唯一活命的機會,就只在剛剛得來的一道領悟,沒時間解釋也沒機會再做求證,或者說就用自己的小命去證一證吧,蘇景飛撲所指,邪魔大寺下的縫隙、縫隙內那沉沉暗影。
相撞剎那,五感盡失,真就覺得什麼都沒有了,莫說天地世界,就連自己的身體都感覺不到,彷彿輕到了極點、奇快地飄向天外;卻有好像沉重到無以復加,正向著地心猛墜!
沒了知覺,也就忘了時間,分不清是一瞬間還是千百年,終於身體猛一震,五感回復、眼前漸漸明亮。幾個人都是俯衝進來的姿勢,大家一個接一個的趴著。
離開大海。追兵不見!
蘇景回頭看了看,詫異:「拈花呢?」
「他撲歪了。」赤目回答,猛撲時他就跟在拈花身邊,看得清清楚楚。
拈花瞄得不夠準,差之毫釐謬以千里,沒鑽進縫隙又一頭撞進了邪廟。
拈花神君張目一看,大群漂亮尼姑,啊地一聲怪叫。狠狠咬牙,一頭把自己撞死地面漂亮尼姑們見了屍體大喜而上,但很快便有失望散去:拈花留下了一具屍體沒錯,可內中沒有涓滴靈氣。
邪廟窮追千里,到頭來也未能追到人,好容易最後衝進來一個活人,立刻又告自裁。自邪佛以下,怪菩薩惡羅漢個個不甘嘶吼,瞬間裡,這『剎天摩』內鬼哭狼嚎,陰風暴散!
邪廟中的陰森嚎、兇惡啼,不會洩露出去半分。從外面看來,神聖大寺煌煌聳立,慈悲地、莊嚴地、靈妙地。
比起天外天上,那佛祖的靈山也不遜色半分
邪廟那邊小胖子的屍身摔倒,蘇景身後矮神君雙足落地。不用別人發問他便搖頭:「沒事沒事,本座沒事。走錯門了。」
沒人理會他,大家都在舉目四望,打量著置身所在。
清澈、明亮、廣闊。
有光,明耀所有人的視線,但絕不刺目,正相反的,幾近熾烈的光芒居然讓眼睛舒服無比。
有香氣,不經意間得聞,故意提吸時又全無蹤跡了,但精神已經不知不覺的振作起來。
有聲音,好像是禪唱,不過全無僧侶唱經時的莊嚴肅穆,這聲音輕鬆、愜意,好像是樵夫歸家時的山歌哩調,經文還能用這個調子去唱麼?聲音不知從何處來,能肯定的僅只是,那唱經的人一定是快活的,真心愉快。
有天地,天在高遠處,白濛濛的一片,分不清是雲還是霧,不若藍天那般清湛,但是白色天更聖潔,更包容,被它輕輕覆蓋,溫暖於身。腳下的地面是黑色的,這『黑』很古怪,不像是顏色,更像是『蔭』,『蔭』伏於大地,彷彿一株看不見的大樹,伸展巨大樹冠將此間盡數遮掩,人在蔭中,清涼於心。
還有廢墟,偌大一片廢墟!
坍塌、碎石,那遠遠超越視線範圍、用力用力再用力也無法看到盡頭的廢墟。
蘇景一行衝入之處,正是大寺山門所在。
碎裂磚石鋪作滿地,小的如掌如拳,大的堪比小丘,但無論大小,所有碎石磚瓦的邊角都是圓潤的,這也是一處小小的慈悲之心麼?即便傾塌了,也要收斂鋒銳、免得割傷後人。
那巨大的牌匾拍在地面上,裂璺無數,可這座匾額曾經名動四方,曾經為萬萬人指點迷津,它有它的光榮和驕傲,所有倒了依舊正面向上、依舊不肯完全散碎。
匾三個大字端方、不存龍飛鳳舞的賣弄,更沒有字頭筆鋒的強勁,字工整,字渾厚,字不像字、更像一位嚴肅先生面上的笑容:摩天剎。
私塾裡、學堂中,那個刻板威嚴、手拿戒尺的威嚴夫子,忽然對你露出個鼓勵的笑容見到『摩天剎』三字時,蘇景便是這樣的感覺,所以他也笑了,好像有點沒出息的那種、還帶了些巴結的笑容。
笑容不值一提,但心裡是暖的。
眺望、仍是廢墟,曾經的神廟,今天的瓦礫堆,但它是蘇景、戚東來、小相柳見過的,最最漂亮、最最有氣韻的瓦礫堆。
見了拍倒在地的匾額,哪還會不知此間是何處,虯鬚漢再望向蘇景的目光不免多出一絲驚詫:「你怎找到這裡的?」
神僧的指點、自己的猜度,蘇景並未隱瞞,前前後後說了個大概,最後不忘對著天空施上一禮:「真正要謝的,是神光大師。」
老和尚詞不達意、常常跑題、更囉哩囉嗦,可若非他把道理為蘇景解通,蘇景就算再開一萬個智慧竅也找不到逃命的關鍵。
戚東來笑聲甜甜:「既然你這麼說,這份人情我便認在彌天台上了。」說到這裡,他把面色一整。認真道;」騷、戚東來以憎厭魔尊立誓,以後當還和尚們一個心願。」
聽他立誓。小相柳想起前面的事情,冷冰冰道:「我記得你還立過一誓,若我與蘇景踏入摩天剎半步,憎厭魔為鑒,你畢生與離山為敵。」
戚東來面露迷茫,想了想,想起來了:「咳,你不說我都忘了。」跟著笑道:「今時不同往日。之前說過的話你們不用放在心上,不作數了。可是」
說到這裡,他又皺起了眉頭:「當時我已立誓,請了魔尊鑒證,這便非同小可了,非得當心應付才行,這樣吧!」
戚東來整肅衣衫。面色虔誠,以魔家弟子之禮,行拜向天:「弟子騷戚東來,請憎厭魔尊做鑒,之前對付與離山為死敵那些話,我沒說過。誰都不曾聽到!」
相柳愣了,三屍愣了,蘇景也愣了。
片刻,蘇景問:「憎厭魔尊在你心中,到底算什麼?」
「那自然是尊敬無比、熱愛如己!」戚東來回答的理所當然。
跟著虯鬚大漢不再提魔尊、立誓這些兒戲。換過了話題:「那些邪佛凶羅漢什麼的,會不會再攻過來?」
蘇景不敢確定。不過神光和他說得那些話,讓他多有啟發:「摩天剎和剎天摩一而二二為一,本來就是一座寺廟。正反互制、禪障傾軋,此消彼長是沒錯的,但反面想要兩面都為反,卻是不可能的,由此以論,那邊的邪佛應該來不了這邊。」
蘇景說得不算太清楚,但戚東來的悟性了得,聞言點點頭:「明白了。」
三屍聽過神光大師之事,另有想法,見其他幾人聊得差不多了,雷動先開口,對蘇景道:「老和尚把黃花給咱本就沒按好心、想偷偷摸摸地白使喚人,讓蘇鏘鏘幫他煉化前世罪孽。」
赤目接口,搖頭晃腦:「總算他還有點良心,留下一絲遊魂,等完事的時候過來道謝。」
「十七罪人被邪佛奪去,老和尚得償心願,興高采烈地死了。遊魂跑出來,卻又指點了蘇鏘鏘,帶咱們逃出生天、進了真正的摩天剎,這便是『機緣』了。有因有果,妙不可言啊。」拈花跟上,手摸肚皮,陶然欲醉:「師叔當初收了蘇鏘鏘,也不是因為機緣麼,蘇鏘鏘,將來你總要領悟天道,這機緣兩字當做多參悟。」
最後這一句『教訓』,雷動想說、赤目想講,不料被拈花給搶著說了去,另兩位神尊很不開心,但哥們就是哥們,不痛快先放進心裡,雷動、赤目一起對蘇景點頭:「當多做參悟。」
小相柳根本沒聽懂他們說得是啥,不耐煩道『有完沒完』,邁步就向前走去。不料一步邁出就是一個踉蹌
小相柳走路哪會在意腳下,就算有什麼絆腳石攔路籐,也都會被他一腳趟碎,不料這次不靈了,腳前拳頭大的一塊碎石,相柳一腳踢上去石頭紋絲不動,他自己險些絆倒。
站穩腳步,小相柳面色驚奇:「石頭古怪。」說著,伸手一招,想要把石頭招進手中看一看。
石頭紋絲不動。
不是有什麼讓法術失效的護禁,相柳感受的明白,自己那一引就落在石頭上了,石頭不動是因為力道不夠。
小相柳更詫異了,憑他一招手,就是條鯨魚也都從深海中拔出來了,小小一塊石頭竟還無動於衷?乾脆邁步上前,小相柳俯身,凝力於手直接去抓石頭。
一拎、不動、再用力,石頭微微晃了晃,仍是沒能拿起來。
其他人又驚又笑,笑的是相柳和一塊石頭較勁;驚得是什麼就不言而喻了。蘇景問道:「石頭與大地接連為一?」
似乎也只有這樣才解釋得通。
小相柳不應答,他和石頭賭氣,深深幾次吐納,一身彭攀妖力行轉、再彎腰抓石短短一聲悶哼,終於把石頭抓了起來。
石頭離地,可見它地面全無牽連,獨立得很。
再看小相柳,憋得面紅耳赤、手抖臂抖肩抖腰腿腳甚至眉毛無一處不抖,完完全全是使出吃奶的力氣了。
可就算他把自己抖散了,也只能把倒抓石頭,想要翻個腕子把石頭托在掌心都做不來。
三屍都是熱心腸,雷動趕忙提醒:「待會放下時小心,莫砸到腳。」
拈花擼胳膊挽袖子:「用幫忙不?」
赤目卻還念著剛才被拈花搶了說辭,心中氣悶,正好拿小相柳撒氣,冷笑道:「那麼使勁,你小心再拉了褲!」
蘇景卻是在倒吸涼氣了,這摩天古剎的廢墟中,隨便一小塊石頭都如此沉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