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翹摔在地面上,漂亮衫子滾滿泥土,目瞪口呆地望著天上的妖狐、蘇景,腦中亂成一團,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此刻在想些什麼。
黑鷹和六兩隻是被打飛,傷得不算太重,黑風煞順帶還接下了幫忙援手的方腦袋,重新飛到蘇景身邊:「主公安好?」
六兩咬牙切齒:「非把那小子活吃了不可!」
蘇景卻面色恍然,終於想到了這頭九尾妖狐的來歷——青燈境內,雕刻巨像的少女送他那個擁抱。師叔曾明言:她在你身上封印了一道法術,但是什麼不得而知。
法術神奇,原來只要蘇景一動震怒,法術便會顯現,化作一隻九尾妖狐,供他驅使、殺敵。蘇景平時心態都挺好,從沙漠到離山,都沒什麼事情讓他真正動怒,就算打喜袍喪物時也是心境平穩,直到剛才樊翹造次。
少女更神奇,那麼柔柔軟軟的一個擁抱,竟然就送出了如此可怕的一個妖物法術。
蘇景是真心疼,這兇猛妖狐,撕碎喜袍鬼都能輕鬆勝任,如此珍貴的法術,居然浪費在一個不知好歹的混蛋身上。
但轉念一想,蘇景又放鬆了心思,法術也好劍符也罷都是身外物,再如何厲害也不能保自己一生,真正想要變強變大、想要去看那三階十二景、想要能助人時可以從容出手、想要成就熾烈天驕,終歸還是要看自己的修行。
怒火一消,法術也就散了,積於天地間的凜冽威勢也化作清風宛轉,但是讓蘇景意外大喜的是,少女送他的護身妖狐法術散而不消,蓬勃妖氣又重新回到他的體內潛伏下來,等待著主人下次發脾氣……除非遇到真正可怕的敵人,把妖狐完全打碎,否則法術不會消失。
蘇景重新回到黑鷹身上。
這時離山那邊傳來動靜,一個聲音朗朗問道:「哪一位妖門靈神到訪離山,沈河有失遠迎,道友萬勿見怪。」
一個中年道人來到蘇景跟前,在他身後還跟了十幾個人,男女都有、年紀各異,這群人都不是御劍飛來,是憑了自身的修為凌空虛度,仙劍都背於身後未出鞘。
離山是俗家門宗,不過中土凡人的修行大都源於道門,所以高深修士即便不曾身負道統,也常常會行道家伺天之事,會扮作道裝,甚至有自己的道號。
蘇景心裡一驚,他聽師叔說過,現任的離山掌門就喚作沈河,自取了一個有趣道號『拎水』。
離山上有的是厲害人物,平日裡沈掌門都在靜坐修行,就算護山大篆被驚動,也輪不到他老人家親自出來查看。今天情形有些特殊,正如四方頭所說,山中正在演練大陣,掌門主持,算是適逢其會,他就親自出來看看了。
離山劍宗的掌門是什麼樣的眼光?眼睛一掃,連蘇景帶兩個妖奴,三人修為立刻心下瞭然,一個看上去有些迷糊、修為才剛過通天的少年,竟能喚請那樣一頭妖物,心中自不免驚疑。但高人風度哪會一驚一乍,對蘇景點頭、和氣笑道:「原來是人間少年,不是妖門弟子,先前我說錯話了。空中難盡待客之道,還請三位隨我落下吧。」說話間,沈真人向著離山方向一擺手,護山大篆偃旗息鼓,放出來的無數飛劍並未收回,而是化回水形,變作一場淅淅瀝瀝地甘露,輕輕灑落人間。
落地之後分說事情經過,之前的『趙師兄』恭恭敬敬將蘇景命牌遞上,蘇景也把師叔傳下的玉玦給了沈真人,哪還能有什麼不明白的,沈真人先對蘇景點點頭,隨即轉回身,對臉上猶自不服氣、明明他辱人在前動手在先、卻還覺得對方如何可惡的樊翹道:「蘇景當真是本門真傳弟子。」
不用再說其他,與事的幾個離山弟子一起上前,都深躬誠謙,連那個外門四方頭也跟著道歉,樊翹換上笑容連連拱手,看似態度誠懇:「先前誤會師弟,是為兄孟浪了。千萬莫放在心上。若是心裡還有憤懣消解不開,我讓師弟打一頓來出氣。」
真傳弟子的地位都高高在上,但他們受到尊崇的很大一部分原因,來自精湛修為和驚人天賦。動手時樊翹看出來蘇景自身修為不值一提,那頭妖狐多半是來自什麼古怪符撰或寶物。
前嫌仍在,是以就算蘇景真傳弟子的身份得沈真人親口確認,樊翹仍不服不忿,掌門讓道歉他就道歉,擺了個親熱相,可自稱『師兄』,反正他入門肯定比著蘇景更早,自稱師兄誰也挑不出毛病。
蘇景迷糊的,分不清樊翹是真心還是假意,只是呵呵呵地笑著點頭。
「跪下!」沈真人忽然開口,喝叱樊翹。掌門有令,樊翹不敢半分猶豫,立刻雙膝一曲跪倒在地,不過提前扭轉了身體,跪的是掌門,並非蘇景。
沈真人冷冷道:「不是讓你跪我,是讓你跪蘇景。」
掌門身後一名黑口黑臉的老者聞言皺眉,插口:「同門師兄弟,鬧了誤會惹出不快,有錯的可以門規處罰,但同輩相跪,沒這個道理的。」
這是離山的掌刑長老,名喚龔正,人如其名最是公正不阿,只要覺得不對他就會開口,無論對方是掌門還是普通弟子。
沈真人笑了:「何止樊翹,就連咱們都要跪,蘇景是就九祖代八祖收下的親傳弟子,是你我的小師叔!」
真人灑脫,說完率先一跪,對蘇景朗聲道:「弟子沈河,拜見師叔法座。」
真傳弟子沒錯,而真傳弟子之外,也是有輩分的!離山現在這一代的掌門和長老,大都是九祖弟子的弟子,比起蘇景來統統矮了一輩,初次見面當然要按規矩行大禮。
蘇景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心裡最先跳出來的四個字是:師叔蒙我……現在再回想青燈境時,陸崖九提及輩分總是含糊其辭,那活了幾千歲的老頭子,玩弄起字句功夫簡直就是高深莫測,老祖可從未明說過什麼,但反覆隱示,誘著蘇景還以為現在的掌門、長老都是和自己平輩。
少年可從來都沒想到,掌門見了自己,竟然是要磕頭的;蘇景更不知道,自從他離開了青燈境,陸崖九百無聊賴時,每想起師侄和那些侄孫兒掌門、長老見面時、蘇景臉上那副驚駭樣子,都會捧腹大笑……
蘇景懵了,諸多長老懵了,樊翹更懵了。
掌刑長老龔正反應不滿,對樊翹冷聲道:「那還要再加治你一條不敬尊長之罪!」說完也對著蘇景翻身下擺,口稱:「弟子龔正,給小師叔叩頭!」
真把蘇景給窘壞了,連跳上大黑鷹逃走的心思都有了,雙手亂搖亂擺,平時能說會道的嘴巴也彷彿含了九天玄冰,嗚哩嗚嚕地啥也說不出來了。
站在一旁的大黑鷹,幾乎都要樂歪了嘴,打從心眼裡佩服自己:選個山頭做個妖王,不過是個小快活,隨便見了那個離山弟子都得恭恭敬敬,哪像現在,跟了小主公…算一算輩分,妖奴比著主人矮上一輩,那俺豈不是和離山掌門同輩並肩了?這件事要傳出去,什麼烏雞妖女、紫燕妖姬、海鷗妖妾,還不都得搶著往俺懷裡扎,趕都趕不走啊。
越想越樂,黑老大險險就一聲大笑脫口而出。
規矩不可廢,一群活神仙般的人物執意要磕頭行禮,蘇景想攔也攔不住,直到眾人覺得禮數周全了才紛紛起身。
蘇景也分不清自己的身骨現在是發飄還是發沉,但有兩個人他沒忘記,先望向四方頭,老實孩子剛站起來,一看他望向自己,咕咚一聲又跪下了:「方先子拜見太師叔祖。」
方先子見了掌門和長老要喊師叔祖,見蘇景就是太師叔祖,也幸虧只差了三輩,若再多一輩,他就不知道該喊啥了。
蘇景看著他的四方頭,心裡琢磨『你還真沒姓錯了這個方字』,手上則把他扶起來,問道:「剛才看你御劍,水色盎然,你修行的可是水行法門?」
方先子低著頭、半躬著身子:「回稟太師叔祖,弟子修得正是水法,喚作……」
蘇景沒興趣他的功法叫什麼,搖頭打斷:「你我初見,小小一份禮物,謝過之前你出手救我。是我在沙漠修行時偶然得來的,留著也沒什麼用處。」說著,從錦繡囊中拿出一隻晶瑩透明的小瓶子,塞進了方先子的手中,跟著又笑著提醒道:「可小心,莫打碎了,裡面裝的是一滴天水靈精。」
最後四個字,不止蘇景自己出聲,在場那麼多頂尖高人,識貨的大有人在,有三四個長老都同聲驚呼『天水靈精』,正和上蘇景的拍子。
咕咚一聲,才站起來方先子又跪下了,修水的,哪個不知道天水靈精?
離山九位師祖,就老八和其他人格格不入,修習金烏萬象,其他幾位大修家修煉的都是水行道基或金、水雙修,現在離山的傳承,水法是重中之重。
天水靈精何其珍貴,蘇景拿來隨隨便便就賞賜了小的,連長老們都忍不住使勁眨眼,以阻擋眼睛裡就快伸出去搶寶貝的小手。
那幾個內門弟子更懊悔得恨不得張口把自己吞下去,早知如此,之前哪還會故意放慢動作讓樊翹去欺負人,應該合身撲上、用血肉之軀替蘇景擋上一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