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著藥物的作用,葉蘊儀再次沉沉睡去,潘啟文趴在床邊,輕輕摩挲著她的眉眼,癡癡地看了她半晌,直到這半蹲半趴的姿勢令到他腿發麻,這才緩緩站起身來。舒蝤梟裻
潘啟文嘴邊掛著一個抑不住的笑意,從兜裡掏出煙來,放在鼻下聞了聞,輕手輕腳地開了門,走出去,反身輕輕關上房門。一轉身,卻發現黎昕倚牆而立,一臉鐵青。
一絲不安在潘啟文心中升起,他甚至不敢問,只以詢問的眼光看向黎昕,黎昕默默地將手中的文件夾遞給他。看到那辦公常用的文件夾,潘啟文心裡莫名一鬆,嘴上不由問道:「公事?」
黎昕低了頭,沒有答話。潘啟文的手虛空一抓,用力地捏了捏,這才翻開那夾子。只一眼,他的瞳孔便急劇收縮,呼吸也急促起來。
文件夾裡是一張沒有刊頭報名的小報,上面清楚地記載了昨天日領館門口,葉蘊儀為巖井英一擋子彈的過程,還配發了照片澹。
小報大肆渲染了陸念迅家破人亡的悲慘遭遇,並指出井上村一當眾承認罪行,強烈呼籲釋放陸念迅,懲處兇手井上村一。
這張小報還將當初潘啟文發表的離婚聲明也原原本本地印了上去,直指葉蘊儀水性揚花,明明當初已拋夫離開,如今卻又受人唆使,不知廉恥地再次迷惑潘天一,令到本對日本人痛恨不已的潘天一,竟然轉為保護日本人。
報上還大副刊登出偷/拍的葉蘊儀在東磨街宅子門口送方宗堯的照片、潘啟文抱著孩子與葉蘊儀一起進入宅子的照片,以及前幾天方宗堯與潘啟文召開記者會時握手微笑的照片,用極具嘲諷的文字,暗指潘天一與方宗堯共用一個女人幻。
潘啟文五指一攏,那張小報被捏成了一團,他對黎昕斬釘截鐵卻又簡簡單單地說了幾個字:「查!抓人!銷毀!」他瞥了一眼病房的方向,眼中佈滿了絕望的灰霾,他低了聲道:「先瞞住,切記不可讓她知道!」
黎昕點點頭,歎口氣道:「已經安排下去了,只是這種無名無頭的小報最是難查,尤其是他們在街頭到處張貼散發,也沒個數,恐怕很難瞞啊!」
潘啟文冷笑一聲:「再去審上次我們抓的那幾個南京派過來刺殺的人!哼,受人唆使,受誰唆使?不就是指的方宗堯父子嗎?」
黎昕恍然大悟般:「是,我這就去!」
潘啟文步履沉沉地走到大門外,無力地靠在柱頭上,掏出打火機來點煙。他的手有些抑不住地發抖,打了幾次,才打著火,剛將煙頭湊上去,一陣風吹來,將那火又吹熄了。「混蛋!」潘啟文狠狠地將打火機往地上一摔,那銀色的小方塊剎那間四分五裂。
他怔忡地看著那小碎片處出現的一雙黑色皮鞋,視線往上,映入眼簾的竟一隻捏著與剛剛那張一模一樣的小報的手,他猛然抬頭,卻是蘊傑,正沉了臉站在他面前。身旁的黎黛正一臉惶恐地看看蘊傑,又看看他,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蘊傑瞥了潘啟文一眼,沒有吭聲,只將那早已皺皺巴巴的小報捏緊了,抬腳往裡要走。
「蘊傑!」擦身而過之際,潘啟文一反手抓住了蘊傑的胳膊,他沒有回頭,只啞聲道:「我不是想瞞她,只是她現在身子虛弱,受不得這些。」
蘊傑駐了足,卻並未出聲。
潘啟文長長地歎口氣,語氣中儘是絕望和懇求:「蘊傑,我總算是相信了,出來混的,總是要還的!我的報應我會去承擔,只是,可不可以,再給我幾天時間?幾天就好!」
蘊傑沒有回答他的話,卻問道:「醫生有沒有說,她什麼時間可以出院?」
潘啟文黯然道:「五天!」
蘊傑轉了身,點點頭,沉聲道:「我會買10天後去上海的火車票,還有半個月後上海出發的船票。」
潘啟文緩緩地鬆開了蘊傑的手,轉身向病房內走去。
五天的時間裡,除了在葉蘊儀睡著後偶爾出去抽抽煙,潘啟文沒有離開過病房一步。他將前來照顧的媽子統統趕走,親手打理著葉蘊儀的一切。餵她吃飯、為她擦身。她醒著的時候,陪著她絮絮叨叨地說話。
晚上,他將病房內另一張床與她的拼在一起,晚晚摟著她入睡,只小心地避開她那只受傷的胳膊。
「蘊儀,我聽說,美國有一種可以裝碳的暖爐,可以保持通宵都是暖和的,回頭,讓蘊傑給你買幾個,晚上睡覺的時候,就不會冷!」出院的頭一天晚上,潘啟文將葉蘊儀的手揣在自己懷中,摟著她,輕聲地說著話。
葉蘊儀的頭貼在他胸口,將手伸進他衣內去,在他胸口撫了撫,輕笑一聲:「你可不就是個大暖爐?還冒著熱氣兒呢,整個被窩裡都是暖的!」
潘啟文眼中泛起一層霧氣,他用了力地眨眼,將那霧氣逼了回去,淡聲地笑:「是,我可不就是個大暖爐?只是,我要是出差或打仗去了,你還可以讓小風或小宇跟你一起睡啊,也暖和。」
葉蘊儀輕輕歎口氣:「小風自己還需要暖瓶呢,小宇是男孩子,也懂事了,總不能老跟著我睡。」
潘啟文的聲音有些僵硬起來:「他們兩個,國文一定要學好,可千萬別整成個假洋鬼子,忘了本。」
葉蘊儀戳戳他,嗔道:「這又不是在美國!過了年,就送他們進學堂去,國文還是學校老師教得好,外文我在家裡教他們就好。」
潘啟文心裡一抽,又淡淡地道:「小風是女孩子,慣著些沒事,小宇,他已經很懂事了,你也別對他太嚴。」
葉蘊儀笑了笑:「還說呢,自從你跟小宇說了那啥分擔責任的話來以後,小宇現在動不動就跟我說『有爸爸呢!我還小!』」
潘啟文眸中的那一層灰白緩緩地撕裂開來,喉中哽痛,再也說不出話來。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葉蘊儀不由抬起頭來看向潘啟文,當看到他那幾近扭曲的面容時,她不由一驚:「啟文,你怎麼了?」
潘啟文攏了拳放到唇邊,輕咳一聲,勉強地掛起一個笑來,粗著嗓子道:「可能受涼了,喉嚨有點痛!」
葉蘊儀立刻伸手探向他的額頭,末了,鬆出一口氣:「還好沒發燒!」她一臉心疼地看向他:「你看你,這幾天又瘦了,多的是人來照顧我,何必要什麼事都你自己動手?」
潘啟文將她的頭摁在自己胸前,不讓她看到自己已然潮紅了的眼,下巴在她頭頂貪婪地蹭了蹭,哽聲道:「這幾年,你生孩子,又月月生病,我都沒照顧過你,就這麼伺候一回,算什麼?」他生生抑下心底裡那句:「以後,只怕再也沒有機會了」。
是的,他知道,他再也沒有機會了,便連黎昕兄妹,也都沒有再勸他,只是以那種悲憫的眼光,看著他。而方宗堯,也只是歎了口氣:「讓她先離開一段時間,也好!」
他卻知道,她這一離開,或許,他就真的再沒有機會了。可是,這一次,他便連爭取的勇氣也沒有了,一次又一次,是人,都會傷,他寧願自欺欺人地過上那麼幾天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日子,也不願看到她眼中的憎恨與絕望!
葉蘊儀只道他還為以前的事內疚,心裡一陣發疼,她直起身來,逕直用自己的唇堵上了他的嘴,卻在潘啟文來勢洶洶的掠奪中,品嚐到了那一分鹹澀,她心裡一慌,想要安慰他,卻再推不開他那幾近瘋狂的唇舌,她只得攬緊了他的脖子,手輕撫上他的背,想以此來給他一絲的慰藉。
東磨街宅子門口,遊行示威的人群剛剛被強制驅散,一輛黑色轎車便停了下來,潘啟文小心翼翼地扶著吊著胳膊的葉蘊儀下了車,口中叫道:「小風,離媽媽的手遠點兒!」
晚飯是一家四口一起吃的,潘啟文將頭埋在碗中,卻一口也沒吃下去,兩隻眼露在外面,癡癡地看著那一大兩小,小風一雙靈動的大眼忽閃著,時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小宇一絲不苟地吃著飯,時不時一臉沉靜地應對著小風,葉蘊儀自己吃兩口,再給孩子們夾著菜,微笑的臉上,溫柔與寵溺盡現。
這一刻,潘啟文突然便明白了那以前總覺矯情的「肝腸寸斷」是什麼感覺,這是他的女人和孩子呵!為什麼,命運要如此殘忍,明明他們之間的誤會,已被重重解開,明明那麼難,她也已原諒了他,一步步再次向他靠近,為什麼偏偏要在他以為幸福已唾手可得之時,再一刀斬斷他們之間那剛剛才建立起來的,本便脆弱的牽絆!
房門被推開,蘊傑神情複雜地看了看潘啟文,逕直將手中捏著的一份電報遞給葉蘊儀,葉蘊儀打開電報一看,立刻捂了嘴,眼淚直往下掉,潘啟文一把扯過那電報,上面赫然寫著:「爺爺病重,速帶孩子回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