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隱約傳來一陣陣炮竹聲,城裡各處都是一片喜慶之色,雖然宮裡今夜免了燈火宴,然宮外卻依舊熱鬧非凡。
新年,幾家歡喜幾家愁。只是無論愁苦開心,都已經是去年之事。
夫妻沒有隔夜仇,一日夫妻百日恩。
府裡的管家夫人都忘了這句話自己已經重複了多少遍,這怕她這輩子之前所說過的次數都不及這兩天來說的多,說到底,為的還是她的那個年輕、少不更事的主子。
難得冬夜無風,雖寒意不減,卻不是十分清冷。
「你還是不打算理我嗎?」
蘇夜澤站在門旁,定定看著那個人側過身不看他,心裡不免一陣懊惱,可是任他獨自一人在門前又氣又惱,屋裡那人卻似渾然不知,對他置若罔聞。
這樣的情況已經僵持了近兩個時辰,掌燈不久,他就站在這裡,試圖與她交談,然而自始至終都是他一個人在說話,段芊翩沒有搭理過他一句。
終於,蘇夜澤失去了耐性,在最後一次詢問無果之後,他驟然沉了臉色,轉過身毫不猶豫得大步離去,墨色披風飄盪開來,本該英氣逼人,然觸及他的目光,卻只讓人感覺到深深的戾氣逼人。
驟風吹過,撞開了窗子。透過打開的窗戶看著屋外那道身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夜色中,段芊翩終於澀澀一笑,苦若蓮心。
「你可知,我不願給你心軟的機會,那是因為我同樣不想給你反悔、再次回恨自己的機會。」
同床共枕這麼久,她早已將身邊這個男子的心看得清楚。眾人皆知他囂張跋扈,脾氣怪斂,卻是不知他其實只是個長不大的孩子,會耍賴、會胡鬧,同時也會心軟、會憐憫、會慈悲。他重情意,會因為一個不屬於他的過錯而自責內疚許久,也會為了自己的兄長,毅然放棄自己喜歡的姑娘,甚至連一句「喜歡」都不曾說出口過。
如今,她身受重傷,她身懷六甲,她身為他妻,她命遭不幸,所以他忘記了兄弟的仇恨,他開始心疼她,然而她心裡卻比誰都清楚,這一切不過是個表象,待這些全都過去,一切塵埃落定,他的仇恨就會再度回來,折磨著他,也折磨著她。
她不想看到這些,所以她只能將她封死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而事實也確如她所料,他不愛她,所以他終究會失去耐心……
「篤篤……」
突來的敲打聲嚇得正在沉思中的段芊翩頓然一驚,回神一想,方纔那是敲窗戶的聲音,而那扇窗戶就在她的視線之中,只需微微一抬頭便看得到。
下意識地,段芊翩神經一緊,驟然想起賀璉來襲的那晚,他們也是這般悄無聲息地圍住了這個院子,然後到後窗輕輕叩了她的窗子……
雙手不由自主握緊,而後迅速拔下綰髮的髮釵,目光盯緊窗子,很快便再次聽到輕輕的「篤篤」聲。
「天堂有路,地獄有門,何不從正門而入?」段芊翩語氣冷硬,帶著不善,只是她等了片刻,窗外依舊有輕微的窸窣之聲,那人並未離去。
段芊翩心下疑惑,怎奈自己受傷在身,加之現在月份大了,全身疲乏,多動一步都不願,這段時日終日待在屋子裡,靈敏早已不如以前,她不敢輕舉妄動。
就在她思索之時,驀地只聽「吱呀」一聲,窗外那人竟然用力一把推開的窗子,段芊翩一驚,手中髮釵正要出手,卻在揚起手的瞬間突然停了動作——
滿眼白梅綻放,純白如雪,與天地一色,皎皎無瑕。前排是小株梅樹,種植在一頂頂花盆了,後排則是一株株較大的,層層相疊,直朝著那邊的花園中心而去。
兩側,每隔三五步便點著一隻微藍的燈籠,映照著地上白雪以及株株寒梅,段芊翩始料未及,一時間看得呆了。
「翩兒,別怕,是我。」直到那道輕柔的聲音傳至耳中,段芊翩才稍稍回神,定睛一看,只見一道挺俊的身影從一旁緩緩走來,在窗前停下腳步,微微瞇起眼睛看著段芊翩,目光清和,隱約帶著一絲忐忑與不安。
一襲青袍罩身,身形頎長,面容俊秀,玉冠束髮,溫潤爾雅。
此時的蘇夜澤根本不像蘇夜澤,又或者說,此時的蘇夜澤並不是段芊翩認識的那個蘇夜澤。
他自風中來,身沾梅香,他向她微笑,溫純而真摯,這是段芊翩從未見過的真摯,更是她從未見過的穩重與深沉。
一瞬間,段芊翩突然覺得眼前的男子已經不再是那個胡鬧的貴少爺,他是一個男人,一個敢於承擔責任的男人。
一如那日衣凰的感覺。
「你……」她想說話,只是話到了嘴邊突然喉間一哽,復又嚥了回去。
蘇夜澤只是淺笑看她,緩緩走到窗前,雙臂趴在窗台上注視她,「翩兒,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在擔心什麼,可是我要告訴你,這些你真的不用擔心,我知道,過去是我不好,我根本沒有做到一個夫君該盡的責任,我沒有照顧好你,反倒讓你受了那麼多苦……」
段芊翩心下頓然狠狠一顫,聽著這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感受著從窗戶逼進屋來的寒氣,她終於承認這一切都是事實,不是夢。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結伴前往北疆那次,我不慎生病,你不辭辛苦奔前跑後為我買藥熬藥,更是徹夜不眠地照顧我,這些我都記在心裡。」
「我……」段芊翩雋眉一蹙,想說:我那麼做只是為了博得你的信任。
只是話沒出口就被蘇夜澤打斷:「在東昌我們被龍校尉抓住,你為了我吃了那麼多苦,卻始終不願透露我的身份,而後你又為了我傷了手……」
「蘇夜澤……」
「這些我都知道,我知道這世間出了母后和十五妹,再不會有別的女子像你待我這般好,可是我卻不知道珍惜,未能盡心盡力照顧好你,甚至還為了不相干的人和事傷你如此之深。我知道你氣我怨我惱我,可是,你不要不理我?」情真意切,君心如明月,段芊翩何其聰明,可是越是看得明白,她的心裡卻越發難過,痛苦不堪。
「蘇夜澤!」就在他欲要再度開口之時,段芊翩終於忍不住一聲低喝,「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明知道我是九涯,是羯族遺孤九涯,是害死你九哥的元兇,是你的大仇人!你現在在這裡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究竟是何用意?」
「沒有羯族,沒有仇人,你是段芊翩,是我的十三王妃段芊翩……」
「夠了!」段芊翩厲喝一聲,雙拳狠狠砸在榻上,「你明知道的,這些你明明都知道,可你卻偏偏裝作無事,裝做一切都不存在,你究竟想要什麼?想要做什麼?」
眼淚決堤,噴湧而出,再也不可阻擋。
蘇夜澤看在眼裡,心疼不已。驀地,他按在窗台上的手臂狠狠一用力,直似一道青影掠過,轉瞬便到了段芊翩面前。
「翩兒!」他伸手,將段芊翩用力攬進懷裡抱得緊緊的,「傻丫頭,你瞎說什麼?聽我說,我不管以前如何,也不管你是誰,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妻子,我只認你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兒的娘親,從今而後,我蘇夜澤絕不會再做半點讓你傷心之事。」
「為什麼?為什麼啊……」段芊翩哭得梨花帶雨,肝腸寸斷,多日來積壓的心緒與愁苦頃刻間全都湧出。
「你是十三王妃,是我的妻子啊。」蘇夜澤又心疼又好笑,聽著段芊翩傷心至極的哭聲,他鼻子一酸,就要掉眼淚,「翩兒,答應我,以前的事情不要再想,過去了,都過去了,我們的未來還很長,我們只要想想以後,想想我們的孩子,好不好?」
聽完他說的這麼多,段芊翩終於明白了他的用意。不是他故作一切都沒發生,不是他刻意逃避,他只是帶著往日的恩怨度日。
逝者已矣,生者猶悲。
然而,那些終究不是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在未來,一個沒有他們的未來。
「翩兒,原諒我,可好?」
段芊翩失了全身的力氣,將自己完全倚靠在他身上,閉上眼睛深深呼吸,突然她嚎啕大哭,拳頭一下一下打在蘇夜澤的背上,嘴裡模模糊糊說著什麼,聽不清楚。
可是那一下下並不重的捶打卻給了蘇夜澤他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