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紅的血滲出,風中帶著一陣淡淡的腥味兒迎面撲來,蘇夜澤頓感心下一驚。
正是他向前跨出的那一步,儘管只是一小步,而在旁人看來,卻是他上前刺了九涯這一劍。
然這些都不是關鍵,重要的是,就在長劍刺入九涯身體的那一瞬間,突來的一陣錐心之痛讓蘇夜澤一時間失去了意識。
怔怔站在原地,看著九涯眼中緩緩滑落的淚滴,灼熱而沉重,狠狠砸痛他的心。
而後,她突然用力一掙,入體的劍抽身而出,人影在他面前微微搖晃,眼看著就要倒下。
「九涯!」呂婕驚呼一聲,顧不得身側的衣凰和蘇夜涵,飛身上前,想要扶住正緩緩倒下的九涯。
長臂一伸,卻是有人搶先一步將九涯攔進懷裡,將她穩穩接住。
長劍丟在一側,蘇夜澤緊緊抱著九涯在懷,神情惶然,雙手微顫。
「你是誰?」他將方纔問了、卻不知她有沒有聽到的問題又重新問了一遍,然而未曾聽到她的回答,他的心已經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她面遮輕紗,可那聲音、那眼睛,卻是那般熟悉。
九涯無言,疼痛讓她輕輕蹙眉,澄澈水眸中滿是淒涼,右手緊緊抓著蘇夜澤的衣襟,卻又好像隨時會鬆開。
「你究竟是誰?」
呂婕站在一旁,雋眉皺緊,想要上前,只是聽得蘇夜澤這一聲嘶吼,又不禁稍作猶豫,目光竟是下意識地投向了身後快步走來的衣凰。
衣凰會意,半個字也不多說,直接走上前去。
等不到九涯的回答,蘇夜澤不由抬起一隻手欲要揭下九涯的面紗,然而猶豫許久卻始終沒有勇氣。
「十三!」眼見著他猶豫再三之後,再度伸手上前,衣凰陡然一聲低喝,蘇夜澤動作不由一滯,衣凰蹲下,二話不說先行封住了她幾處穴道,握起九涯的手探上她的手腕把了脈,而後回身瞥了一眼青冉,沉聲道:「取我的藥箱。」
「是。」青冉不敢耽擱,應聲的瞬間已經快步朝著門外掠去,待她將藥箱取來,衣凰幾人已經把九涯挪進一間乾淨的廂房。
取藥,餵藥,取針,下針,止血,清洗,包紮。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衣凰神色沉靜,不見絲毫慌張,亦沒有一絲大意。呂婕心中雖擔憂不已,可是看見衣凰這般神情,又不禁稍稍放了心。
外廳,蘇夜澤俊眉緊蹙,擰成了托兒,突然抬頭看了一眼面色淡然無波、負手靜立門前的蘇夜涵,猶豫道:「七哥……」
蘇夜涵側身,瞥了他一眼,等他繼續說下去。
然,蘇夜澤遲疑萬分,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他不敢問,怕那個結果就如他預料的那樣。
蘇夜涵垂眸看他,輕輕太息一聲。抬頭看見衣凰、呂婕和青冉三人緩緩走出。衣凰眸色沉斂,瞥了一眼身後的垂簾,看向蘇夜澤道:「劍鋒入體不深,性命無憂……」頓了頓,眼神陡然變得凌厲,睨了睨呂婕,一字一句道:「孩兒也無礙,算是萬幸。」
蘇夜澤剛剛提起的力氣頓然隨著這句話消失,他抬頭茫然地看著衣凰,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衣凰看在眼裡,心底一陣難過,歎息道:「進去看看吧。」
再多的,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聽此一言,蘇夜澤像是一個迷路的人突然受到了指引,終於站起身緩緩走進裡屋。
屋子裡許久沒有人說話,似乎都在靜靜地等待些什麼。
須臾之後,裡屋傳來低低的抽噎聲,隱隱還有輕輕的呢喃:為什麼?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那個人會是你……
為什麼?
衣凰二人也將目光移向呂婕,似是在問,為什麼?
清呵一聲,嗓音涼涼如夜風,如冰水。呂婕微微搖頭道:「你救九涯一命,我可以把你想知道的告訴你。」
「我與賀璉的關係,說來可簡可繁,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便是蘇氏天朝。他身為赫連一族後人,一心想要推翻蘇氏,重新奪回屬於赫連王朝的尊榮,可是他也清楚,時隔五百年,赫連一族後人所剩無幾,復朝已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他便一心想要給蘇氏製造各種混亂與災難,而我羯族無疑是他最好的盟友選擇。二十多年前他受傷,流落到邊疆一個雜居的村落,正好遇上了我羯族後人,得知彼此的身份之後,他收了九涯為義女,傳授九涯一身武藝,替九涯做了各種受用的刀劍,而最終留在九涯手中、陪著九涯走入中原的是那只回風鞭……」
說到這裡她稍微停了一下,看了衣凰一眼:「正也是三年前被你取走的那只鞭子。」
衣凰頷首,應聲道:「三年前,我與那只鞭子初見,卻並不是在從三哥府上回去的途中,而是……在北疆。」
那晚,是她以身犯險、留在琅峫身邊以拖住他的第九天,她跟自己賭了十天,十天之內若是蘇夜涵還沒有恢復、或者還未能找來救兵,那她唯一的選擇便是在天朝與突厥交界之地,自我了斷。
可是她既然敢賭,自然也是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那晚就在這回風鞭的主人、九涯姑娘帶著一批百十名死士刺殺琅峫之時,銀甲軍亦悄無聲息地開至并州境內,殺入陣中。
「為何要刺殺阿史那琅峫?」
「琅峫身為阿史那祈雲最疼愛的兒子,他若死在天朝境內,祈雲必不會善罷甘休,就算彼時天朝想要休戰亦是不可能,而賀璉便可在那時出現,說服祈雲揮軍入境,突厥大軍齊出,再加上邊疆各族,就算不能打敗天朝,也可消耗大批兵力財力,折損多人,給天朝一記重創,沒有三五年難以恢復。屆時赫連氏再與我羯族聯手,拿下蘇氏已是輕而易舉。」
聞言,衣凰不由輕輕吸氣,不得不感賀璉藏得深,心機更深。「十三年前,隨高麗使者攜銅爐前來為先帝賀壽的那人男人,就是他。」
「沒錯。他原本已經失了復朝之心,但是夙瑤的死將他心底的仇恨重新燃起,而且比之以往更甚。得知高麗那時與天朝關係微妙,他便以異士的身份潛入高麗,為高麗造了那個機關內置的銅爐,本想借此挑起高麗和天朝的戰事,卻不想竟被你一個八歲的小丫頭給破了……」
想起十三年前,當衣凰緩步入殿、抬頭凝望眾人時,她著實狠狠吃了一驚,那張如玉絕世容顏竟看得她心下一慌,想起了那個葬身火海的女子,然那雙水漣清眸又不停提醒著她,這不是,這不是那個女子。
衣凰一舉破了高麗使臣的計謀,免去一場不必要的戰爭,睿晟帝龍顏大悅,當即親封衣凰為清塵郡主,稱她乃是天朝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女子。從此清塵郡主的傳說便在京都中流傳開來,漸漸越傳越遠,傳至臨近城鎮,乃至後來的邊疆異族。
「如此說來,那年冬渙王奉旨領兵前往西疆捉拿江峰江祿父子,在攻打葛邏祿王都離石時,全軍大敗,只因軍中出了叛徒,在行軍之前將計劃告知了葛邏祿,導致眾將士傷亡慘重,祈將軍更是因此被人猜忌,險些命喪軍中。而在葛邏祿那邊為其出謀劃策之人,也是賀璉?」
時隔一年多,再度提起蘇夜渙,眾人的心情依舊沉重萬分,亦悲痛萬分。那個風姿卓絕的男子,終究是再也不能站在他們面前談笑風生。
即便是蘇夜涵,也忍不住微微蹙眉。只是那嗓音一如既往地清冽幽冷。
呂婕抬眸看向蘇夜涵,心知他們兄弟感情深厚,否則當年他也不會冒險代替蘇夜渙留下,替他擋下重重危險。
「那年渙兒領兵在外之時,澄兒宮中大火,不幸喪命,眾人皆知此事與毓後有脫不了的關係,所以我便將計就計,命人假扮成毓後身邊的侍衛,趕往西疆傳遞消息給祈卯,讓他想辦法讓渙兒此行有去無回。只要祈卯一動,毓後就算有千萬張嘴也說不清,畢竟祈卯曾是洛兒的部下。只是沒想到祈卯竟有一番錚錚鐵骨,他殺了前去報信的侍衛,更是與渙兒聯手,將我安排在銀甲軍中的眼線揪了出來,最終大破離石城,活捉江氏父子,更是與葛邏祿簽訂了契約書,與其友好往來。」
輕歎一聲,她不曾抬頭去看二人表情,卻也能想像得到他們此時定是恨她入骨。「一計不成,便要再生一計。既然這一次除不掉渙兒,最好的選擇便是將他引回京中,讓他與毓後兩虎相鬥。」
所以在睿晟帝下令所有人必須死守蘇夜澄火隕的消息之時,她派人悄悄離京,千里加急傳書,將這事兒告知蘇夜渙,引得其於除夕之夜連夜啟程,領兵回京。而果不出她所料,蘇夜渙剛一回京便兵不卸甲、領兵攜刃進宮面聖,更是當殿對毓後出言不遜。
虧得有冉嶸留書,命冉雲送來交與蘇夜渙,否則蘇夜渙此舉難逃重責。
「這也算是……算是我嫁禍毓後的其中一件事情了吧。」嗓音泠泠如水,輕緩卻冰寒。
似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之事,她的眼中突然湧現出一陣痛苦,神情悲痛,伸手扶住手邊的木桌,垂首微吟。
衣凰感覺到她的情緒波動,不由挑了挑眉,輕聲道:「那十公主……」
呂婕淒笑一聲,滄然道:「多行不義必自斃,報應,這便是老天給我的報應……」
「淽兒……我可憐的淽兒……」一滴清淚自她眼中滑落,順頰而下:「毓後為後,我知若不能盡快壓制住她的氣焰與勢力,只怕渙兒日後難與她抗衡。正好那時趕上洵王妃嫣兒產子,淽兒前往探望,毓後為嫣兒和淽兒各準備了一碗湯藥。那湯藥本無異樣,我讓人將她二人的湯藥掉包之後,又在淽兒的湯裡加了傷胎的藥,本想只會傷了胎兒,但不至於害了大人的性命,卻是不想爾煙一心想著為毓後除掉嫣兒的孩子,竟已經事先加了一份藥,結果藥量過重,一屍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