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四面窗子緊閉,光線昏暗。屋裡隱隱傳來女子的哭聲,低沉卻淒冽不已。
待蘇夜澤與蘇瀠汐二人趕到時,正好看到衣凰與蘇夜涵正並肩站在院子裡,目光投向墨香雪的房間,神情清冽肅殺,一言不發。
蘇夜澤心頭驀地一凜,大步衝進屋,只見依雲依水二人正伏在床邊低聲哭泣,口中聲聲喊著「公主」,然而躺在床上那人卻始終沒有應聲。
她只是那麼靜靜地躺著,著了一身哈拉族的族裝,那是她當初從族裡逃出來時、隨身所帶的唯一一件衣物,她阿娘的嫁衣。她本想逃出來去找江祿,穿著這身衣服嫁給他,然而世事變遷竟會如此之快,如今她只想穿著這嫁衣嫁給另一個人,可惜他卻再不會緊緊盯著她,衝他笑得狡黠而詭譎,也再不能傲氣地挑眉看她,時不時地自稱一句「本王」。
她曾以為,為哈拉族洗清冤屈是她今後人生唯一的願望,可是直到他在她面前倒下的那一刻她方才知道,所謂的逝者已矣究竟為何。如若早知她一心想著要為族人洗冤,代價是要賠上他的性命,她定會選擇隱姓埋名,安然地待在他身邊,不讓他去冒這樣的險。
清者自清,哈拉族的冤屈總有被洗清的一天,只要他們還活著,就有希望看到那一天。
然而如今連人都已經不在了,是她的執著害了他!待在他身邊這麼久,她什麼都不能為他做,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陪著他一切走後面的路,天上地下,相伴相隨!
雖然不願相信這是事實,可是蘇夜澤更明白墨香雪的這一選擇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只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
「九哥……」心底輕輕念叨一聲,聽著依水二人的哭聲,蘇夜澤沒由來的一陣心酸,眼淚再也不受控制地落下來,他連忙低頭悄悄擦去眼淚,雙拳握緊,緊緊咬牙,發出「咯咯」的聲音。
九哥,你放心,為弟斷不會忘記你的交待,母妃我會照顧好,十五妹我也會照顧好。這麼多年你為我朝已經付出太多,現在你可以好好歇息了,剩下的事情交給為弟去做!
從今往後,遇人遇事由我出頭,上陣殺敵、衛我天朝由我來做,一切都由我來扛起,你只管好好看著!
白露已過,餘熱未散,蕭瑟秋意建起。百花開了又敗,敗了又開,眼看著也終於到了枯萎凋零之季。
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對所有人來說都如同是一場夢,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未及回味便已消逝去。
這是這浮華一夢,最終還是未能逃得出慘淡收場的結局。雖然眾人早已看得出蘇夜渙對墨香雪用情至深,便是睿晟帝也瞧得出,然二人並無夫妻情分,蘇夜渙按著王爺的禮儀入了葬,墨香雪卻只是交由蘇夜涵去尋個地方給葬了,無靈無碑。
雖然傅田挺身而出欲為毓皇后頂罪,可是就眼下看來,即便她與此事無關,因著事事巧合太多,傅家又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牽連,她照樣是雖有百口而莫辯其辜。更何況這事本就有她參與的份兒,即便不是她下令截殺蘇夜渙,即便她不是害死蘇夜渙的直接兇手,但這一切皆因她而起,睿晟帝又豈會輕易放過她?
宮中已經傳出了消息,毓皇后雖身在後位,可如今六宮之事她已無權全權處理,華貴妃奉了口諭,全力助她一起協理六宮。
傅家上下數十口,殺的殺,流放的流放,入宮充奴的充奴,一時間堂堂一朝尚書令便這般家破人亡,不復存在,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天子一言之間的事情。
由於傅雯嫣身為洵王之妻,王府正妃,又曾誕下皇孫,睿晟帝便念在她不知情的份上,免了她的死罪,只是這洵王妃她再也做不成了,降為夫人,雖然依然可留在洵王府,但誰都明白,即便如今她還是夫人身份,但在洵王府怕是不會有什麼地位了,因為那唯一能保住她身份的人,也被一併從她身邊帶走——睿晟帝下旨,傅雯嫣降為傅夫人,身份特殊,不宜再繼續撫養皇孫,趁著逸蒔年紀尚小,便交由彤妃撫養,以彤妃為母!
八月天,天氣已漸漸轉涼,一如這帝都茲洛城的氛圍,蕭蕭瑟瑟,冷冷清清。
這驟然而來的平靜讓許多人突然有些不適應起來,便說沛兒和青冉,前段時間忙碌的時候兩人來回奔波,雖然累得慌,卻是好不樂呵,畢竟長時間待在僻靜的冰凰山莊裡,難免會覺得有些無趣。以往還可以偶爾回相府待一段時間,而今相府早已不在。
衣凰並非鐵石心腸,明白她們的心思,正巧這段日子氣候涼爽,便乾脆允了她們一些時間,任她們出去散散心。
說起青芒,也著實不容易,雖然與馮酉同在茲洛城,可是一旦冰凰山莊有事她便要回到山莊幫忙,與馮酉反倒是聚少離多。由是因此,蘇夜渙的事情漸漸平息下來時候,衣凰便讓她回到馮酉身邊去細心照料著,山莊這邊暫且由她親自打理。
這冰凰山莊的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當初青鸞與紅嫣到此,她是斷然沒有想過她們會這麼快就從她身邊離開,而且如今二人一人是清王妃,一人是洵王妃。倒真是應了鳳衣宮聖卷所言,座主與皇室有所牽連。
七月末,北疆傳來消息,突厥可汗琅華在琅峫的幫助下節節擊退琅軒軍隊,琅軒不敵,戰敗,被琅華的人當場射殺。
八月末又傳,琅華懦弱無能,自知無力擔起可汗之位,便退位讓於琅峫。
這突厥,終究是琅峫的囊中之物,而讓人驚異的是,除卻在對戰琅軒之時,他折損了一小部分兵力,其他的竟是不廢一兵一卒!換言之,這次突厥內戰有所損失的就只有琅華和琅軒,而琅峫只不過是坐收漁翁之利。
消息方一傳來,朝中便有人變得不安、蠢蠢欲動起來。
蘇夜渙剛剛逝去那段時間,曾有一大批人悄悄出動,暗暗查探銀甲令牌的下落,足足找了一月卻始終無果。而今渙王不在,銀甲令牌也不知落於何處、何人之手,五十萬銀甲軍頓時成了無將之軍。然他們卻並未如旁人所料那般,有絲毫動亂,相反,倒是在冉嶸和祈卯的帶領下安安穩穩地操練。
如今所有人都在猜測渙王手中的銀甲令牌去了哪裡,畢竟有了銀甲令牌便可調動五十萬精銳銀甲軍,屆時莫說朝中的一官半職,便是天朝半壁江山也是唾手可得。
然,瞧著睿晟帝,雖然銀甲令牌下落不明,他卻並無絲毫焦急之意,更無尋找令牌之心。眾人皆知他這是在等,等那些想要奪得銀甲令牌的人自己跳出來,到時候他便一一除之。
這些時日閒暇,蘇夜澤倒是很少到冰凰山莊去晃悠了,便是府中也少見他人影。人人得看得出,自從蘇夜渙之事後,他就變得沉默了些,做事也比往常沉穩利落了些,讓華貴妃見之,又開心又難過,總是會忍不住想起蘇夜渙來,每每想起便是好一番傷心落淚。
衣凰這幾日正閒著沒事,落了個清閒,加之天氣正涼爽,便時常在午後尋個安靜的地方小憩。不想今日她剛躺下,就被紅嫣派來的人擾了好夢。
看見衣凰不疾不徐地走來,紅嫣的心緒不由鬆了一些,起身道:「你可算來了。」
衣凰走近,問道:「這麼急著讓我來,發生了什麼事?」紅嫣回身瞥了一眼屋內,低聲道:「傅夫人要離開王府,落髮為尼,你與她關係好一些,幫我勸勸她吧。」
衣凰心下驀地一驚,腳步不由得加快了些,邊走邊問道:「怎會這樣?」
紅嫣一臉為難,憐惜道:「我本對這洵王妃這位無意,更無心奪她孩兒,可是這些都是皇上的旨意,我亦無奈。自從傅家被滅之後,她便一直將自己關在這小院裡,從未踏出院門半步,王爺念情,每每看見蒔兒便會想起她來,常會抽了空過來看她,怎奈她已是心灰意冷,對王爺也是冷冷淡淡。即便有時候我將逸蒔帶來,她也是瞧也不瞧一眼……」說話間二人已至門外,紅嫣停下腳步,壓低聲音道:「昨天她身邊的丫頭來找我,倒是她想要出府去,我趕來一問方知她有出家為尼的心思,我勸她不住,正巧這段日子王爺和十四王爺又一道去了南郡查訪民情,最快也要十天之後方能趕回,我這實在是沒辦法,只得將你找來了。」
衣凰的腳步也頓住,站在門外向屋裡看去,屋內擺設清簡,傅雯嫣亦是衣著素淡,不著裝飾。她的情況衣凰早有耳聞,倒是她自己將蘇夜洵為她添置的所有東西悉數退回,每日簡衣素食,清心寡慾。
與其說是心如止水,倒不如說是心如死灰。一夜之間家道敗落,那種感覺衣凰明白,不同的是她的親人並未被處以死刑,而傅雯嫣不僅僅是失去親人,便連她的夫君、她的孩子,也一併失去了,那番痛苦即使體會不到,也可想而知。
站在門外靜靜地看了許久,傅雯嫣始終似未曾察覺一般,坐在那裡動也不動。衣凰在心底輕歎一聲,終究沒有走進屋,而是折身往外走去。
「既然她執意要走,那你便順了她的心意吧。」
「小姐?」紅嫣聞言不由吃了一驚,拉住衣凰的衣袖問道:「你是說讓她走?」
「嗯。」衣凰停下腳步,再次回身看了傅雯嫣一眼,沉聲道:「夫不是夫,子不是子,如今這洵王府於她而言,已不再是她的家、她避風避雨的居所,而是她痛苦的根源,她噩夢之所在,勉強將她留下只會讓她更痛苦,與其如此,何不放她自由?」
她雖言之有理,紅嫣卻不禁有些為難,歎道:「可是,我若就這麼讓她走了,王爺回來了我要如何向他交代?」
衣凰驀地沉了臉色,正色對她道:「紅嫣,你如今是洵王妃,是這府中的女主人,有權決定府中姬妾的去向。再說,你又怎知洵王不會答應你這麼做?你可知,她這樣留在府中,不好受的遠遠不止你和她兩個人。既是如此,何不讓她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兩全其美?等她出了府,你大可以幫她安排好今後的去路和生活,我相信,只要你做得好,洵王非但不會怪你,反倒該感激你。」
「是這樣嗎?」雖然心下有些不忍,但仔細想來,衣凰說得確實不假。
是呵,既是強留不得,彼此為難,何不放其自由?
紅嫣回身向傅雯嫣看去,似是真切,似是錯覺,她看到傅雯嫣雖然靜靜地坐著,眼角卻掛著閃光的淚水。她想了想,心一橫,對衣凰點了點頭,道:「看來,只有放她出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