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水路北去,近了青洲渡,便已是京中地界。
入夜時分,明月當空。若是江南,此刻正是江上畫舫紅燈高懸,歌舞初上之時。
而眼前江北水景與那江南另有不同。渡口處幾尾短棹輕舟,隨著水波微蕩;月下,江面比白日裡更顯開闊明澈,一片靜寂;江邊零星燈火,卻是桅桿上掛著的一隻隻松油木燈——
渡口邊一尾稍大些的篷舟內,浦兒聽著週遭似有若無的潺潺水聲,間或傳來幾聲零落琴音,只覺雙目已重得難以睜開,一個撐不住,靠在湫檀膝上,口中兀自喃喃:「七哥哥……」很快便沉沉睡去。
湫檀搖頭輕笑,將浦兒放下,悄悄替他掩好衾被,起身走出艙外。
饒是五月間,江風仍帶了幾分涼意。湫檀是靖南女子,年少時又隨主家遷至陵溪,何曾見過這江北的山河風貌。今次初初北來,便覺江北雖不及家鄉山明水秀,卻別有一番闊朗氣勢。
初時那零星琴音漸漸連成一支古曲《臨江》;伴著琴聲,月色更顯幽遠。湫檀緩緩向舷窗下坐了,神思飄忽間,船尾偶有一兩句低念落入耳中:「……浮光躍金影沉璧,長煙一空月千里……」男子的嗓音,正如他手中的瑤琴,沉靜不失清逸,卻冷然好似山雪初融,拒人於千里。湫檀癡癡坐著,直待那琴聲止歇,方將帕子拭了眼尾一滴清淚,取過一領披衣,輕輕向船尾而去。
修澤靜立船尾,衣袂髮絲隨風微動,分明是素衣布袍,卻難掩清貴之氣。
此時岸邊遙遙傳來鐘聲,似是響在耳畔,卻又空寂深遠。見修澤回身過來,湫檀趕忙遞上披衣。修澤卻是不接,只淡淡吩咐道:「收了吧。」
湫檀便將琴案一一收好,低聲陪笑道:「公子若是心急,先時為何偏偏倒選了水路?」心知此話也只自己一說,若是換做旁人,斷是不敢問的。半月前京中傳回音信,湫檀聽明苡道了三言兩語——那阿七前往祁地,竟如斷了線的鷂子,半分消息也無。不料修澤得此音信,即刻便啟程北上。隨侍多年,縱是修澤再沉的性子,湫檀亦隱隱覺察——他此番決不同於以往。
修澤恍若未聞,眸光清冷,遙遙望向水邊。岸灘之上,蘆葦隨風簌簌而動,極遠處忽而傳來幾聲鴉啼,繼而便是駿馬一聲嘶鳴。
湫檀順著他的目光,回身看時,卻見月下葦叢中緩緩走出三五名騎馬的男子……浦兒睡得昏昏沉沉,忽覺船身一晃,猛然間驚醒,卻見艙內只餘自己一人。迷迷瞪瞪,將手揉著眼,待要起身去尋湫檀,卻隱隱聽得艙外有陌生男子的低語。浦兒頗得阿七真傳,立時警醒,貼身湊向舷窗,斷斷續續只聽外間有男子低歎:「……今日方有幸聞得公子撫琴……『南亓北雲』,當真是實至名歸……」
那男子言語慢慢低了下去,偏偏此時江風漸起,伴著潺潺水聲,更是聽不真切。浦兒心下好奇,因修澤未喚自己過去侍候,便也不敢貿然出去,遂貓了腰向艙門邊稍挪幾步,卻剛好與將將掀了簾子進來的湫檀裝個滿懷。
湫檀見那浦兒鬼鬼祟祟,不禁好笑,當下將手指戳了他的額頭:「若學你七哥哥,也不待這麼毛毛躁躁的——既是醒了,還不趕緊出去伺候著!」
浦兒得了令,嘿嘿一笑,立馬竄出艙去。近了船尾方慢下步子,只見修澤與一名褐衣男子立在船尾,便上前幾步垂手立在一旁。只見那男子身形高大健碩,頭戴斗笠,瞧不清面容,此時正捧了一隻拳頭大的青布包,雙手遞與修澤,口中沉沉說道:「如此,也算無愧於他,了結了一樁心願——」
修澤始終未發一言,面色卻冷若凝霜。
只聽那男子黯然又道:「我亦不知,他是否願回靖南——事已至此,全憑公子定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