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陵安,草長鶯飛,風中夾雜著春日的樹葉冒芽的嫩葉香味,溫馨適宜。
玥瑤也說不上來,自己為什麼又應了他的提議,一起出來走走。公儀勳走在騎馬走在前面,不時的伸過手來替她扶一扶馬背上的韁繩,不叫那馬兒撒了性子去。
頂著頭上和煦柔順的暖陽,兩人騎馬並排的走在碧落湖邊的草地間,翠竹和侍衛、小廝們都遠遠的跟在後頭。
碧落湖上水光粼粼,有出遊戲水的船隻踏著湖水慢慢遊蕩,偶爾幾隻飛鳥落在船篷,又被那上下起落的木漿攪出的紛飛水珠靜得忽起忽落,在波光如鏡的水面上點出大大小小的圈圈漣漪。
公儀勳看了,偏過頭來,潤澤如玉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那抹笑意不復往日的冷淡與嚴肅,卻是清淺微和,彷彿也帶了春日的暖意,被霧靄氳著的眸子裡透出些澄澈的光芒,照的玥瑤被整個冬日的陰冷壓得潮濕的心房也溫暖明亮起來。
她也抿起嘴來淺淺一笑。
如今的她瘦的纖濃合度,肌膚雪白瑩潤,眼睛比之從前明亮光澤了許多,唇上一點淡紅,在這燦爛如織的陽光下,頗為凝秀麗質。
公儀勳看得微微一怔,張了張口,似有話要對她說。
玥瑤瞧著他,靜靜的等待著。
半響。
他眨了眨眼,慢慢的垂下眼瞼,終是轉過了頭去。
玥瑤心頭空空一落,似乎感覺到某種殘留著心底的期盼也隨著他轉頭的瞬間,跟著這林間的漫無目的的清風飄了起來,搖曳著。消散不見了。
漸漸走到了湖邊,都是低淺的坡地,馬蹄踏著略帶濕氣的泥土,一腳深,一腳淺,玥瑤坐在馬上。身子被顛簸的搖晃起來。
公儀勳注意身後凌亂的馬蹄聲。勒住韁繩,翻身從馬上下來,將馬就近繫在近旁的一刻短針松樹下。
又走過來,替她拽住韁繩。待要扶她下來,猛一抬眸間,才發現她目光一直追隨著他的身上。不曾離開。
「怎麼?」公儀勳眼光觸到玥瑤關切的眼神,眼神有些躲閃,表情微微有些不自在。
「當日武試。傷得很重麼?」方才在茶樓外看,他的臉色就十分不好,現下只是騎馬悠悠的走了一程,在看他臉色卻愈發的灰敗了,連帶著唇色都乾燥的泛出些青白之色。
倒像是久病初癒之人。
「沒有,不過是受了些內傷,又惹了些風寒罷了。」公儀勳說的輕巧。
玥瑤心下卻又愧疚起來。憶起當日他唇邊濺出的星星血漬,哪裡像是輕傷。奈何他說的這般隨意,她卻也不好再多說什麼。
畢竟身份有別了,說得多了,可就逾矩了。
「九殿下在我面前提起你要定親的事,見我不曾有反映,便起了疑心,知道你私下與我見了面。武試時他送你那戶茶,或許也是因此而起。」
有些事,玥瑤還是不得不提醒他:「你要留心了。」
公儀勳瞥眼瞧著湖面上反射出的水光,印在她粉嫩如玉的臉頰上,透著些許歉意,心下不覺湧出一股暖流。
自從關下一別,每次見她都是淡定從容、決絕冷然的與他作別,不肯在多說一句,彷彿果然氣恨了自己,甚至叫他疑心,她從不曾真心應對在自己身上,常日想起時,心頭難免浮起一片寥落的冷清。
然而此時聽她語調雖淡淡的,但字裡行間卻是都是關切,忽然覺得從相識以來的思念和牽掛,並不曾付諸流水。
只要有這一片關心,足夠他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裡,摩挲輕念,撫慰心懷了。
他抬起頭來,淡然一笑道:「我跟隨殿下多年,深知殿下脾性,最是多疑。這世上他唯一相信的,恐怕只有他自己。這次即便不是你,他多半也不能叫我取頭名。無論是我,還是志戎兄,甚至是子舒,與他而言,都是只可互相制衡,絕不能一支獨大。若果然叫我勝了,我反倒覺得為難,否則當時也不會和志戎互相謙讓了。」
玥瑤聽他這話說的字字入理,倒也不完全像是寬慰之言,一時驚異他的忍耐和城府,似乎並不屬於九皇子,忍不住偏頭仔細的打量。斑駁的剪影搖曳著灑了下來,落在他用細線繡著山水墨畫的淵青色綢服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璀璨。
他立在樹下,微仰著頭朝著遠處煙波浩渺的湖水邊望去,碧落湖上吹來的清冷的風略過湖面上的層層水紋,帶著淡淡河水腥氣,撲面而來,拂得他垂在肩頸上的髮絲輕輕飄動起來。
似乎感覺到玥瑤看他,他也回過頭來看她,又望了望天空中湛藍通透的顏色:「這早春的天氣,沒有比這更好的時節了。」眉梢向上仰起,帶著點稚氣的灑脫。
這樣的他,有點不太像他。
「你從很早就跟隨九殿下麼?」玥瑤忽然起了好奇心。
「從我十三歲起,父親被德妃娘娘請了去做了九皇子的文師。隔年,父親就帶我一起進了皇子府。」怕玥瑤不明白,公儀勳又解釋道:「本來,太傅一職只能由武官出任。但德妃娘娘認為男兒習武之餘還該明理,兩者不可偏廢,臨終之時刻意請了皇上恩准為九殿下找一位文師。皇上起先不肯,德妃說請來的文師只擔教書之責,卻不必真正尊以為師,皇上才同意了。」
同樣是老師,武師可出任太傅之職,榮耀門楣,文師卻只是行使教書之責,卻不得受為師之禮,這樣重武輕文,無異是打了天下讀書人一個響亮的耳光。
公儀勳看出玥瑤臉色透出的異色,輕輕一笑:「其實父親受不受禮又有何妨,為師者,只需謹守師德便可。只要自己行的端,坐的直。旁人如何口舌輕賤,污的不過是自己的舌頭。」
「這都是公儀大人說了的麼?」
公儀勳點頭。
玥瑤不覺有些意外,他口中的右文丞和哥哥告訴過她的那個毫無文人風骨的無恥小人形象實在相去甚遠,一時不知該信誰更多一些。
「那在公儀大人看來,九殿下是不是能夠克承大統的明君?」
「克承大統,未必一定要是明君。」
公儀勳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繞了個彎子:「在父親眼裡。誰成為寶座上的那個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人能施行仁政,能文武平等」話到此處卻忽然停了下來,偏頭看了玥瑤一眼。沒有說下去。
玥瑤眼睛看著遠處湖邊染了淡淡翠綠的樹叢:「晉朝偏文廢武,的確是過於頹敗軟弱,但如今一味的重武輕文。確實也有些過猶不及。」
公儀勳眼中眸光一亮,臉上透出幾分抒懷的笑意:「改變現下這種狀況,就是我的夢想。」
他和玥瑤說起當今的文試制度。
所謂文科取試。無非就是考官們在經史子集裡隨便抽出一句話、一個詞來做題目。因為經典著作就那麼幾本,而每次科考的題目都要準備三個,還得是各不一樣的,用過的就不能再用。
考的多了,無題可出的時候,考官也會偷把懶,可能偶爾翻經典的時候看到哪句順眼就抽出來做題目了。
不過。考官們出題可能很隨意,文生們答題卻大意不得。只能逐字解句的翻出一篇文章來。
三天的時間寫完三篇的文章表面上看似乎不是很難,其實卻藏了很多的講究。
秦高祖制定文生科舉制度時規定,文生做文章必須符合四律:起文、中文、下文、尾文四個部分,每個部分都要限韻限律。最要緊的是,文章不能妄議君王國政,否則一概不予錄用。
玥瑤聽他說到這些的時候,不禁覺得十分荒唐,文生讀書不能議政,那要來又有何用?只是坐著發發文件,傳傳命令,那稍識幾個大字就好,何必要讓文生們辛辛苦苦的寒窗苦讀數十年?要是想叫人多寫寫華而不實、歌功頌德的文章、詩詞,只求聽那個好音兒,那不如去買一堆黃鸝來。
公儀勳聽了只是淡淡一笑,說,順勢而為,終有一日能夠扭轉乾坤。
玥瑤想,如果真有能扭轉乾坤那一日,對林成峰來說,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他說起這些時候,自信滿滿的神情不禁叫旁人也能鮮明的感受到他躊躇滿志的壯懷激情。
還記得去年早些時候她剛到這裡時最早憶起的那個可怕的夢中,他只是負手立在岸邊,冷冷得望著她一點點沉入水底,眼角眉梢都是無盡的淡漠。
當時,她就覺得,這樣鐵石心腸的男子真是世間少有。
可是直到此時,她才發現,或許自己並不曾真正的瞭解過他。冷淡和疏離,也許只是他遮蓋在表面的一張防衛的面具而已。
公儀勳和玥瑤說到激動處,忍不住伸手輕輕扶住她的肩膀。
玥瑤微微一怔,忙往後退了一步。
今日單獨和他在這湖邊走走,已是犯了忌諱了。
要是這樣曖昧的情景,再被九皇子看見了,又不知要惹出他多少怒火醋意,攪得天翻地覆去了。
她光是想起都覺得頭疼。
公儀勳臉就像被陡然吹滅的燭火一般,瞬間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好像他方才在做一個美夢,玥瑤這一退讓叫那個美夢一下碎成了伶仃碎片,夢中的溫暖和熱情都退卻不見了,撲面而來的依舊是現實的冰冷清淡。
他這樣的表情,叫她心頭也有些發澀。
輕輕轉過身,不忍再看。
「我的婚期,已經定了。」
玥瑤一驚,回頭看他俊逸的臉有默然得如冬日的冷冰,再暖的日光照上去也難以化開分毫:「就在這個月的二十四。」
二十四,那不就是三天之後。
他說府上有些操勞忙碌,便是指的這個麼。
「那——」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恭喜了。」
「呵」他心頭一抖,聲音有些恍惚:「倒時你若是有空,不妨前來觀禮。」
她抬起眸,認真的看了他一眼:「好。」
他便輕笑起來,聲音又輕又長。
忽得背轉過了身去。
他解下樹上的韁繩,跨上馬去,頭也不回的離開。
沒有一句道別。
事已至此,何必再做道別。
無論他心裡又多少渴望,他終究只能選擇自己能夠選擇的。
他不能顛覆命運,是不能,亦是不敢。他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前路漫漫,任重而道遠。
在馬蹄將要踏出林間的一刻,他還是忍不住回頭,看著她背著細弱纖瘦身子定定的站在湖邊的冷風中,眼角邊的澀意終於化成一滴晶瑩落下。
被風吹落,消散。
不見。(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