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疏,百花帳子裡人聲鼎沸。大紅的壽字貼在紙窗上,紅艷艷的彷彿漸開的紅梅。
不同於前廳的熱鬧,後院的庫房也是熱火朝天。丁伯看著屋內堆放著的各式珍寶,笑得嘴都合不上。各家送來的賀禮少也有十幾萬銀兩。正中的大壽桃足有兩斤重,金燦燦的險些閃花了他的老眼。那珊瑚串色澤紅艷,觸手生涼,實在是不可多得的寶貝。那堆放著的幾十匹江南送來的蜀繡每一匹都是用銀線金絲繡成的,華貴無比。桌子上方的三角青桐勾戟鼎是幾千年傳下來的寶貝,置物與內,千年不變。
待到一眾小廝搬完最後一樣賀禮,丁伯便吩咐他們都退了下去,喚了小鎮子在門口守著。
屋內沒有了人,丁伯一個人面對這滿屋子的寶貝,端詳了一邊又一邊,又從懷裡掏出一沓銀票來,對著瞧了一眼,心裡突然不是那麼滋味了。他想著自己活了大半輩子,這寶貝見過無數卻沒有一樣是他的。眼見著這東西就在眼前,卻只能看不能動,這對他來說還不如戳瞎了他的雙眼。
丁伯搓著雙手,貪婪的看著眼前的金壽桃,左右踱步,無論從哪一處看去,這壽桃似乎都是那麼誘人。關上門,無人打擾,他可以幻想滿屋子的財富都是屬於他的。百子千孫芙蕖帳,琉璃雕花瓶,白玉孔雀銜珠鏈,所有的珍品都是屬於他的。
依稀間,他似乎聽到了耳畔有溫軟語聲恭敬的稱他為老爺,又有人在旁高聲讚揚美譽。觥軸交錯,紅艷艷的鋪滿了天地。相爺,相爺,相爺……
「丁伯?」突然間外邊的小廝喚了一聲,他驟然從美夢中醒來,睜大雙眼,慌亂的看著周圍。一切美景都已經煙消雲散。那些詞措和視線都是一場青煙。他失落了一會兒,隨即重整精神,推開門道:「怎麼了?」
小鎮子回道:「丁伯,二奶奶房裡來說請您今晚將庫裡的東西清點了,把冊子送過去。」
丁伯推開門,顫巍巍的支著身子,半是咳嗽道:「我知道了。」繼而又關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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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賓客聚在一處,在後院放了煙火。空中竄起的煙火如同流星一樣,彭的一聲四濺開來,流光滿目。眾人眼神都是暖暖的,略帶著欣喜瞧著上空五顏六色的花火。
榮瑾抱著寶兒坐在一處,寶兒很是新奇的瞧著煙花,看著上空一朵一朵綻開的花朵,不停的拍掌,樂得咯咯直笑。
寶兒雖小,榮瑾連著抱了幾個時辰,手臂難免有些酸痛,不由捶了捶手臂。
郭媽媽眼中閃過一絲掛心,勸道:「還是由老奴來抱吧。小少爺雖然人小,可份量也不輕。奶奶這般抱法,明日手臂怕是要抬不起來了。」
「不了。」榮瑾避過郭媽媽伸過來的手,牢牢的將寶兒抱在懷裡。
榮瑾雖然手臂上疼,心更是難受得緊。她從未這樣的覺得這樣羞辱過,彷彿渾身的血液都逆流了一般。寶兒的肉嘟嘟的身子靠在她身上,她只覺得心中的愁苦頓時減去了大半。她前一世結婚五年,有過三個孩子,沒個都未出世便死在了那個人的手上。她心裡曾是無比渴望孩子的,可是自己不能生,讓她對孩子多少有了些抗拒。這一世嫁過來見著寶兒,心裡雖然歡喜,可是難免有些抗拒。如今,他軟軟的小手拂在她的手上,似乎能免了她的一切傷痛一般。
過了一會兒,寶兒在她懷中不安分的扭扭身子,轉過頭對著她道:「你能不能放下我。」
榮瑾抱著他不放,只問道:「怎麼了?」
寶兒不答話,轉過頭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轉過來道:「你抱得我不舒服,你要下去。」
榮瑾換了個姿勢,將他又抱在了懷裡。寶兒神色古怪,突然怒道:「我說了我想下去。」
榮瑾奇怪,這孩子平日裡挺老實的,怎麼突然鬧起彆扭來。卻見寶兒攥著衣擺,低著頭,耳根子都紅了,便關心道:「怎麼了?身子不舒服麼?」
寶兒搖搖頭,旋即又點點頭。榮瑾見他樣子不對勁,便問道:「若是不舒服,我先抱你回房歇著,請大夫來瞧瞧。是不是席上吃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
寶兒掛著一張幾欲要哭出來的臉,榮瑾更是心急,抱著寶兒對著身後的紫鳶道:「你先幫我給母親和二爺去告退。寶兒身子不大舒服,我先帶他回房,稍後再回來賠罪。」
榮瑾抱著寶兒跑了半路,寶兒額頭掛著汗珠,一張臉已經憋得醬紫,嚇得榮瑾停下來關心道:「可是難受得緊?」
寶兒搖搖頭,咬牙切齒斷斷續續道:「你····先放我····下來。」
榮瑾見他這般樣子還是逞強,心中更氣,想打他又顧及他的身子,只得生氣道:」怎麼這般不聽話?都這樣了還逞強。」
寶兒緊閉的嘴唇忽而張開,忽而又緊閉上。榮瑾見他這樣,心疼不已,打算加快腳步。剛一邁步,就聽見撲滋的聲音,隨後便一股惡臭。榮瑾驚訝半響,低頭看著寶兒。寶兒白瓷般的臉早已成了猴屁股了。他捂著臉,只能以怒掩羞,大吼道:「我都說了叫你放下!你總不放我,我這一憋便成了這樣了。都是你的不是。還不快放我下來!!」
榮瑾板著一張臉,將寶兒放下來。後面的郭嬤嬤和胭脂都笑得前俯後仰的,寶兒羞憤的瞪了榮瑾一眼,捂著肚子,一路撒開了腿兒跑,連平日裡的禮節都不管了。郭媽媽和胭脂眼瞧著寶兒跑得老遠,緊趕著也跟在後面追過去。
寶兒一走,榮瑾便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待氣順了,榮瑾扶著腰,依舊忍不住嘴角上揚的往回走。
一路走來,不見人影,空中煙花燃放的聲音依舊不停。漫天璀璨,遠遠望去那一處的水榭樓閣,彷彿是另一片人間。她遠遠的隔著岸觀望,只覺得自己遠離了鬥爭的中心,渾身說不出的暢快。
她索性轉了身,往這一處檯子處走去。冬日的葡萄架下,半片葉子都沒有,盤結在一起的枯枝彷彿據地為王的山蛇,將架子繞得結結實實。
自穿越以來,她每一日都過得謹慎,戰戰兢兢心計盤算,幾乎忙得喘不過氣來。乍一眨眼間,她就將要在這個陌生的時代迎來自己的第一個新年,她突然有些恍惚起來。
十一月裡的風像是加了棉絮裡夾了刀子,刮在臉上,鈍痛鈍痛的。枝椏見穿梭的風好似是嗚咽聲一樣。她到如今卻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在這個地方做什麼了?她活過了最初最艱難的幾個月,心裡彷彿有根弦繃得那麼緊,霎時鬆懈了,她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身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她忽然想念起家裡的親人。大哥可曾安好?小妹還是那樣調皮麼?爺爺的身子一向那麼健全,現在應該正在家中下棋吧。不知他們是否都已經忘記了她呢?剛思及此,淚以盈眶。
身後忽而傳來人聲,榮瑾忙以手拭淚,匆匆往別處走。籐枝纏繞,枝杈綿延,今日穿得隆重,在這樣狹小的地方反倒不便起來,急忙間,頭上的金步搖被樹枝一勾落在了地上。
腳步聲漸近,慌忙間榮瑾也顧不得其他,只得往裡面的一處假山出躲避。那山石說大不大,恰恰好能掩去榮瑾一人身形。
果真,有小廝提著燈籠引路,兩個男子正往這一處走來。原隔得遠,山石又擋住了大半,榮瑾只見著兩團影子,一人說話如七絃琴清亮,略帶些稚氣,想是年紀尚小。另一人笑聲朗朗,中氣十足,反倒有些中年男子的氣魄。
榮瑾只盼著他們早些離去,不要發現自己。雖說是府上客人,可是究竟是哪些王公子弟,她也不認識,若是鬧出誤會,便是大事了。
湖邊的風呼呼的吹著,水面似乎刻意將那兩人的對話傳過來一樣。
只聽見年長男子道:「樂楠,你說今日府上,可有什麼中意女子?」
少年嘻嘻笑道:「滿心眼裡都是女人,怪不得是脂粉堆裡長大的沈二公子。平城沈氏一族出美人,以你的眼界,天下還有誰能入你的眼。」榮瑾暗自在心中回想沈氏一族的二公子的姓名。
沈二公子忽然大笑幾聲,自嘲道:「沈氏一族出美人,可惜不出狀元,只出我這樣的紈褲子弟。」
少年聲音也低下來,似是回頭吩咐了一番,那小廝留下了燈籠,便走了。
「你何必妄自菲薄,英雄自有用武之地。你大不了做一番給這天下看看好了。」少年的勸慰帶著一絲鼓勵。
沈二公子搖頭道:「你不知。沈家自有沈家難處。明年太子妃大選,必定也是沈家。你母親何必白費這力氣呢?」
榮瑾大驚不已,沈二公子說得這般篤定,讓她不由心生疑竇。一時吃驚,竟不小心碰到了手邊枯籐。入冬樹木失去了水分,輕輕一碰便折斷了。卡嚓一聲響,榮瑾嚇得一動都不敢動。
空中煙火聲任然未停。榮瑾繃著身子,只盼那兩人沒有聽到,又或是只當風吹的。
可久久不聽見說話聲,直到她的掌心濡濕攥緊了手中的絹子。方才聽見年少男子叫道:「公明,快些走吧。這裡怪冷了,風吹得我頭都疼了。」說罷了,便聽見腳步聲遠去。
榮瑾隔著石頭,卻瞥見光影下,自己所在的這一方天地前,有一個又長又細影子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