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裡伸手不見五指,關大強從懷裡掏出隨身帶著的火折子,摸索著搶先走到桌邊,點燃了一盞燈,昏黃的光亮起來,將四周照得影影綽綽,各樣傢俱器皿在地上留下奇形怪狀的暗影。
藉著這點光,姚織錦將自己所處的環境好好地打量了一番。這幢二層小樓的室內如它外觀一樣,看上去十分小巧,甚至可以用逼仄來形容。屋子中央擺了一套半舊桌椅,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名貴物,東面牆立著兩排酒架,上面放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子,此外牆角里也還堆了不少,三個人在這裡想轉個身都覺得困難,稍一不小心就會撞在一起,簡直寸步難行。
小曇自打一進屋,便一直牢牢地跟在姚織錦身後,一步也不敢多走,這時候更是生怕將她弄丟了一般,一面抓緊了她的袖子,一面不住地左顧右盼。
可這小小的房子,一眼便能望到底,有什麼可看?
「少爺怕是不在此處,不如……」小曇又要打退堂鼓,話還沒說完,姚織錦就一個眼刀甩過去,嚇得她不敢則聲。那關大強終究是男人,也膽大些,回身道:「少奶奶,樓上還有幾個房間,都堆放著各樣雜物,比樓下更加狹窄,您上去了要是一不留神磕著碰著可不好,不若您和小曇姑娘在樓下稍待片刻,小的上去看看?」
「也不用那麼麻煩。」姚織錦想了想道,「咱們分頭行事吧,你上樓,我和小曇去院子裡瞧瞧,一盞茶之後在這裡匯合。若是到時我和小曇沒出現。你再到院子裡來尋我們不遲。」
關大強答應了,將桌上的燈遞給小曇,自己將火折子取出來吹亮,踩著吱嘎作響的木質樓梯,一步步攀上樓去。姚織錦領著鳶兒從側邊一扇只容一人通過的小門穿過去,來到院子裡。
這裡同樣是黑魆魆的。但好歹有一點清冷的月光照過來。加上手中那盞火油燈,勉強能看清楚周圍的境況。不大的院子裡飄散著化不開的酒糟味,起風了,樹葉和樹枝碰撞在一起。發出乾枯脆弱的響動,後面那片深郁的松樹林中,隱約傳來灰林鵠的銳叫聲。無端便叫人覺得有些陰森森的。
姚織錦從前對這種環境很害怕,有時候走在姚家的園子裡,都能自己把自己給嚇住。然而這二年她經歷了許多。對這些個虛無的妄想早不當成一回事,幾乎是拖著小曇往前走,踩著青石地面在院子裡打了個來回,並沒有發現一個人影。
腳邊一隻黑貓「啊嗚」掠了過去,瞬間鑽入草叢中。小曇頓時發出一聲響徹雲霄的吶吶喊,一邊嚎一邊斷斷續續道:「黑……黑貓哇,我老家的人說。看見黑貓是最不吉利的,會撞邪的!」
「敢情你今天是專門來嚇唬我的是嗎?這酒坊裡天天都有人來來回回的走動。陽氣重得很,哪會有什麼怪東西?」姚織錦的忍耐力終於到達臨界點,回頭吼了她一句,然而正在這時,她忽然聽到不遠處一扇門裡發出一陣十分輕微的響動。
聽上去,那就好像是某種易碎的東西跌落到地面發出的動靜,稍縱即逝,很快周圍便又是一片死寂。姚織錦在心中將所有的可能性想了一遍,又在過去瞧瞧和去找關大強這兩個選擇之間搖擺了老半天,終於決定鋌而走險,朝那扇門走去。
小曇已經嚇得腿都軟了,姚織錦死拉著她的胳膊不准她逃跑,站在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抱著必死的決心推開門——
屋裡,竟是一片亮堂。
這應該是專門用來儲藏酒的窖房,因為沒有窗戶,門也很嚴實,從外面看,竟然一點光也透不出來,四周不外乎放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剛封上的泥頭散發出新鮮的濕土味,有不少已經被打破了,橫七豎八地倒了一地,微黃的酒液滲進土裡,滿屋子醺香。
谷韶言坐在桌子上,身旁還放著一個白瓷酒壺,右手的手指頭微微向上舉著,從指尖綻出一點點紅色。他瞇著眼睛,長而濃密的睫毛將眸子裡的光蓋住了,滿不在乎地道:「你在這兒幹什麼?」聲音裡已然帶著酒意。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吧?!」姚織錦鬆了一口氣,頓時氣急敗壞道,「我以為你被綁架了!你……」
不等她把話說完,小曇這時候彷彿突然活過來一樣,三兩步衝到谷韶言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焦灼地連聲道:「少爺你受傷了?這是怎麼弄的,不嚴重吧,很疼嗎?」說著就要從衣襟裡取出手帕替他包紮傷口。
姚織錦看著她的動作,忽然覺得有一絲怪異——小曇對谷韶言,似乎太過上心了。雖說伺候主子周全是下人的本分,但她方才明明爬得連路都走不動,這會子卻動若脫兔,那一臉擔憂裝可是裝不出來的呀!如果說是柳葉這樣做,還可以理解,但小曇自從進了谷府,一直都是個粗使丫頭,跟這位三少爺攏共也打不上幾次照面,何至於感情如此深厚起來?
「用不著。」谷韶言輕而易舉地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不曾看小曇一眼,只管盯著姚織錦道,「唔,讓我猜猜,莫非是你見夫君這麼晚未歸,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巴巴兒地來尋我?」
「做你的大頭夢!」姚織錦啐了他一口,「是我娘見你久不回家,心裡放不下,死活催著我來瞧瞧你可是出了什麼事。讓一個病人替你擔驚受怕,你也好意思麼?嘖,別說廢話,你還沒說呢,這麼晚了你到底在這兒幹嘛來著?」
「也沒什麼,今天有一批新酒出窖,我嘗了嘗,之後便砸了大半。不過現在有點後悔了。」谷韶言輕描淡寫道。
姚織錦也就明白了,這傢伙嘴上說得輕巧,心裡不知怎樣懊喪呢!她沒有多問,指了指小曇手裡的食盒,道:「你一個人在這裡生悶氣。恐怕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帶了一點來。」她一邊說,一邊從食盒裡取出各色菜餚,「先喝口湯,出門前我讓他們重新煮了煮,還熱著。」
谷韶言卻瞥見食盒裡有一小碟醬菜,拿起筷子來先拈了一個甘露子送進口中。眉尖一挑:「咦?」
「味道不大一樣是吧?前兒我把家裡的醬料方子換過了。讓他們重新醃的,有天早上吃早飯,我看你夾了好幾筷甘露子,估摸著可能你喜歡吃。今天就多帶了些。」一說起吃食,姚織錦立刻便停不了口,「不是我說。家裡那廚子燉湯的水準實在是差了點,這滋味,簡直就像是剝洗乾淨的整雞在滾水裡轉了一圈。就端上來了。」
「嘖,姚織錦,你能不能別三句不離本行?」谷韶言不滿道,「這屋子密不透風,又酒氣氤氳的,原本頗有意境,被你三言兩語就添了一屋子煙火氣。好沒趣!」
「那我本來就是整天圍著灶台打轉的人,你還能指望我變成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不成?」姚織錦白了他一眼。
谷韶言抿唇一笑。端起湯碗來吹了吹,忽道:「今兒被這批酒弄得心情有點煩悶,本想著回家見到你,興許還能做點別的讓心裡好過點,無奈你又不肯,所以我唯有留在這兒了。」
「咄,你能不能不要每天繞著這件事打轉?」姚織錦臉上一陣發燙,「別的我幫不了你,但如果你心裡有事,又願意說的話,那個……我倒也可以勉強聽一聽。」
谷韶言利落地從桌子上翻身跳下:「好啊,小曇出去,讓我和你少奶奶單獨說會兒話。」
小曇咬了咬嘴唇:「可是少爺您的手……」
「難不成你認為這點小傷會令得我失血而亡不成,出去!」
小曇左右無法,只得委委屈屈地帶上門走了出去。谷韶言牽過姚織錦的手在桌邊坐下,從白瓷壺中倒了一盅酒遞到她跟前,道:「你嘗嘗。」
這傢伙,該不會是想要灌醉她行那不軌之事吧?
「放心,我還沒那麼下作。」谷韶言輕易看透她的想法,把酒盅往她面前推了推,「你替我試試這味道究竟怎樣。」
「可是我不會喝酒。」
「你是大廚,味覺肯定十分靈敏,縱然毫無酒量,好壞總是能分清的。」
姚織錦於是將酒盅遞到唇邊,抿了一小口,讓酒液在舌頭上滾了兩滾,眉頭立時皺了起來:「對不起啊,你介意我也要說,這酒又苦又澀,還帶著一點酸味,實在是……」
「沒法入口,是吧?」谷韶言苦笑了一下,「我自己造的酒,到底是個什麼德行,我心裡最清楚了。」
「可是,當初大少奶奶跟我說,你的酒在城中銷量不錯,她也曾品嚐過,說頗有滋味的呀!」
「我大嫂那是不願在你面前沒我的面子,至於城中人,他們之所以買我的酒,不是因為好喝,是因為我姓谷,住在那所人人艷羨的府第之中。」谷韶言搖了搖頭,「酒這東西,酸、澀、苦都是要不得的,偏偏我就樣樣齊全,簡直像個笑話一樣。人們買一兩次已經是給足了臉面,長此以往,誰還耐煩永遠這樣敷衍我?」
姚織錦忽然覺得面前的谷韶言不再像從前那般妖異,身上好像沾染了一絲活氣,整個人都清晰起來。身為貴家公子,要逃離父輩的蔭庇做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原本就不容易,他或許也有他自己的無奈……吧?
她急切間忽然很想找一些話來安慰他,一疊聲地道:「我雖不通酒理,但聽人說,這酒好不好,跟釀造時的天氣、原料的好壞以及釀酒師的經驗之類的都有很大關係,你也不要喪氣嘛,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慢慢來,說不定……」
她話說到一半,腦袋裡忽然電光石火,一道炸雷閃過。
「對了,你沒瘋到把所有酒都砸爛的地步吧?說不定,真還有得救啊!」(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