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後,上海,清明後。
校場路萬有醬園店堂裡,時近中午,店堂裡顧客不多,櫃檯邊只有兩三個人或打醬油或買醬菜。
頭戴黑色禮帽身著藍色長衫懷裡夾著黑皮包的魯榮明匆匆從外面進來,那個學生意的小毛頭現在已經成了店裡的夥計,看到他進來,恭敬地鞠了個躬:「魯經理好!」
「嗯,張先生呢?在不在?」魯榮明隨口應了一聲,站住伸手取下禮帽問道。
「張先生在,她今天上午沒出來,一直在帳房裡做帳呢。」小毛頭巴結地說。
「哦,知道了。有顧客來了,快去招呼吧。」魯榮明點點頭,就向裡面帳房間走去。
帳房間的門虛掩著,他輕輕敲了敲門,聽到裡面傳來一聲「進來」,這才推開門進去。
「我回來了。」魯榮明一進門便嚷著,他回身把門掩上。
帳桌後面坐著一位正低頭邊記帳邊撥算盤的年輕女人,看到他進來,停下手裡的活,抬起頭綻出一個甜甜地笑容:「明哥哥來啦,宋老闆的那批黃豆說好了麼?」這女人正是青柳。
聽得青柳發問,魯榮明並不急著回答,他大步過去坐在帳桌前的紅木椅上,將懷裡的包放到了桌上,帽子則扔到了桌子的筆筒上,取過桌上的杯子,發現裡面有半杯茶,便咕咚咕咚牛飲起來。
然後用手抹了抹嘴,身子前傾趴在桌上,眼睛一瞬不瞬笑瞇瞇地地盯著青柳,看得她莫名其妙一頭霧水。
現在青柳的打扮和三年前大不一樣,只見她一頭烏髮燙成大波浪隨意地披散在肩上,額頭光潔細膩,身著一襲小豎領白底紫花寬鬆長袍,玉頸上掛著一串珍珠項鏈,耳上佩戴著鑲金珍珠耳環,寬大的衣袖裡伸出一截嫩藕似地皓腕。上面戴著一隻翡翠玉鐲,更襯得肌膚如雪;撥弄算盤珠子的手指猶如羊胎玉脂瓶一樣白淨滑膩。臉上未施粉黛。但卻清新動人,正午的陽光透過窗子照到臉上,使得她的髮絲和臉上的細小毫毛均暈出淡淡的金色光澤。
和三年前相比,她少了些青澀多了點成熟,也豐腴了不少。顯得更加的嫵媚嬌艷,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少婦的美妙風韻和儒雅氣質,這是三年來埋頭於書卷裡熏陶出來的。
「怎麼了,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還是不小心把墨汁塗到臉上了?」看到魯榮明盯著她看。她不由詫異地問道,放下毛筆,伸手在自己臉上摸了摸。
「哇。心肝真是太漂亮了,我怎麼越看越覺得好看呢?」魯榮明笑嘻嘻地說。
「去!沒正經的,天天看還沒看厭麼?」知道他在調侃,青柳嬌笑著白了他一眼,重又拿起了毛筆。
「就是說嘛。我自己也覺得奇怪,都看了三年了,可是怎麼還老是看不夠呢?每次看都覺得比上次看到的還要美,簡直美得得不可方物,你說我怎麼可能看得厭?」被青柳媚眼一拋。魯榮明的骨頭更加輕的沒有四兩重,嘻皮笑臉地說。
「好啦。別耍貧嘴了,劉老闆那裡的豆子倒底定下來沒有?」青柳一邊往帳冊上記著帳一邊問道。
「那件事處理好了。那老狐狸一直在向我哭窮,說他從鄉下收來的黃豆成本是多麼的高,多麼的不容易,想讓我給他再加一成價鈿,但是我沒鬆口。今年收進來的黃豆價格已經比去年貴了不少了,再加價,下半年我們的醬油做出來怎麼賣?難道也跟著往上漲麼?」說到這事,就讓他氣悶,但是,他也很是無奈。
現在醬園上下二十幾號人全都靠他撐著呢,他不得不又扮紅臉又扮白臉地和那些黃豆販子打交道。
兩年前,萬老闆早晨起來突然倒地不醒,經送到仁濟醫館診斷為中風,那些洋醫生說他腦子裡有血需要抽出來,但是他女人堅決不肯,說腦子怎麼能輕易抽血,萬一抽死了還落了個異鄉鬼,還是回家請郎中醫吧。
當時正值初冬,正是醬油銷售高峰時期,萬老闆這一倒下,醬園裡沒有了主心骨,工人們人心惶惶,有怕拿不到工錢磨洋工撂挑子的,也有的逼著老闆娘預發工薪,更有人乾脆將幾大缸醬油封存起來佔為己有,揚言要用此折算工錢。
萬老闆女人平時不大在醬園拋頭露面,因此根本鎮不住場面,她一看慌了手腳,便想廉價將醬園盤出去,得些洋鈿後既可以回老家給萬老闆看病,還可以用作以後孤兒寡母的生活用度。
此言一出,醬園裡更是沸反盈天亂成一團,在萬老闆手裡苦心經營了數年的萬有醬園眼看著便要毀於一旦。
當時魯榮明因為青柳剛剛難產生下一個兒子不久,他請了假在家裡照顧母子二人,對醬園裡發生的事一無所知,當三伯伯魯昌林跑來告訴他這一切時,他不由驚呆了,萬有醬園在當時的上海灘釀造業裡雖然排不上號,但數年來的盈利一直很是穩定,也養活了一批雁城鄉里人,其中當然也包括他,如果醬園一易主,他們便很難再找到有這麼穩定收入的工作了。
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便找到萬老闆女人,請求她別把醬園賣了,說他願意扛下醬園裡的一切經營事務,為期一年,到時如不能讓醬園重新走上正規,使醬園虧損,他將承擔虧損額的百分之七十。同樣的,如果盈利,那他將提取利潤的百分之五十作為報酬。
萬老闆女人一聽,覺得他的提議對自身利益損失不大,再加上醬園是她男人一生的心血,她本來也不想賣掉它,實在是近親之中無人懂這一行,所以才出此下策。退一步說,最後就算是虧損了,她也只需要承擔一半債務,那時再賣掉醬園也能到手一筆不少的洋鈿,足夠她過好下半輩子了。因此便答應了他的要求,並正式聘請他為萬有醬園的經理,總管一切事務,任期一年。
魯昌林知道侄子的決定後大吃一驚,說他真是膽大包天,萬一虧損,他拿什麼來賠償?後聽侄子細細分折後,覺得他的選擇也許是對的,事已至此,只能拚一拚了,於是便留下來幫他。
接下去,魯榮明用收進來不多的幾筆營業款遣散了部份不願再做下去的工人和夥計後,又組織了幾個人,四處奔波聯繫老客戶拉進新客戶,至年前,便將倉庫裡的醬油全都銷了出去,留下來的人全都拿到了一個肥肥的紅包歡天喜地地回家過年了。
年後,他重新招進作場工人,專挑年輕力壯沒有家室負累的鄉里小伙子,接著馬不停蹄地進原料,維修匾、桶、缸等設備。至於釀造質量這一塊上有三伯伯負責,他大可以放心。只是因為自己天天在外面跑銷售跑採購,有時難免在記帳上有所遺漏,有心想僱用一個帳房,但一時之間找不到合適的。
此時青柳生產後身子已完全恢復,看到他天天忙得腳後跟打後腦勺,人也瘦了一大圈,於是便心疼得提出來讓她來做帳房先生,魯榮明一聽,先還有些擔心,怕她記不靈清反而誤事。
想不到一個月試下來,那帳記得竟然比他自己的還要清楚仔細,有些帳目不用翻開帳本查看,她就能一字不差地給你報出來,這一來讓他大為折服,此後索性將記帳這一塊交給了她,自己一心一意地跑採購和銷售。在他們三個人的同心協力管理下,醬園經營得越來越有起色,沒多久就走上了正常軌道。
一年後,魯榮明將青柳結得清清楚楚的帳本交到老闆娘那裡,那女人一看傻了眼,這一年醬園的盈利居然比萬老闆在時還要多上一成,這才讓她心悅誠服,非常放心地將醬園完全交給了他們。
據說,一直昏迷不醒吊著一口氣的萬老闆聽說醬園被魯榮明接手經營得很好後,第二天便嚥氣去世了。
「嗯,是啊,現在一年比一年難做,這段時間的菜也在漲價,以前雞毛菜一斤只要兩文錢,現在漲到五文了,比三年前貴了一倍多呢。」聽了魯榮明的話,青柳也頗有感觸地說。
「嗨,現在的世道亂糟糟的,今年不知道明天的事,過一天算一天吧。今年再做一年看,要是到年底結算出來不賺的話,我們就向老闆娘請辭回雁城去開醬園。總之,天無絕人之路嘛!」說著,他從懷裡掏出只掛鏈懷表看了看,「十一點快到了,你快把帳記好,我們一起去吃中飯。」
「嗯,今年醬油釀造成本增加了,估計利潤也會相應減少,到年底時再說吧。你等等,有幾筆我記下就好了。」說完,青柳便低頭記數。
魯榮明關切地望住她:「心肝,小毛頭說你一上午沒出去,一直悶在屋裡,現在你有五個多月身孕了,漸漸顯懷,可不能太操勞了,不然,累壞了我可不依。」
「明哥哥是心疼我還是心疼我肚子裡的小囡啊?」青柳記完最後一筆,抬頭斜睨著他似笑非笑地說。(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