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瀾殿難得如此熱鬧,殿前轎輿排列,美人們款款下轎,環珮隨著蓮步相擊,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音,珠寶光華映得朱欄玉台輝煌,絹羅覆疊更顯香腮雲鬢旖旎。華昭儀等與惠妃交好的妃子也來湊熱鬧,聽說有幾位妃子家中也有適齡的女孩被邀請。
因借的是玉女桃花粉的名目,香寮一早也格外忙碌。漪瀾殿有專司制胭脂花粉的宮女太監,這些宮人卻不歸香寮裡的朱姑姑管,惠妃愛弄脂粉,會制香粉宮人的待遇也比較高,名字記在主殿,在殿中吃穿用度僅次於惠妃身邊幾個心腹女官。
香寮裡的粗使宮婢由於經常參與製作胭脂花粉,多少能學到一些,若學得好技藝精的,有機會升任為專司制香粉的宮人。因為有這樣一個機會,香寮粗使宮女在漪瀾殿中算比較搶手的差事。
那些玉女桃花粉便出自漪瀾殿這些專司制粉的宮人之手,玉女桃花粉有滑肌駐容只功效,卻算不上什麼貴重東西。但惠妃這裡的確是新制的,宮裡的用料也比外面好些,益母草還是玲瓏她們端午前去採摘的,又燒灰又要文火煨著,因為火候比較難控制,制粉時用不到玲瓏這樣的外行,幾乎全程都是由司制香粉的宮人上陣完成,粗使宮女只打下手。
前一天夜裡制好,清早才裝入選好的粉盒中。粉盒裝好後全放在案台上等著惠妃傳時再拿去正殿。除了試用新粉,惠妃還另外要賞給各家閨秀香寮出產的其他胭脂水粉等物,因此一個早上香寮裡人人都忙碌得很,一下要清點一下又要把惠妃要的香粉現裝出來,又要招呼正殿來取東西的宮人,朱姑姑忙得腳不沾地,玲瓏也一個早上沒喝上一口水。
其實不只是香寮,整個漪瀾殿都很忙碌。惠妃有意借此次甄選未來的九皇子妃,也就是說,以後漪瀾殿裡除了惠妃和皇子以外,地位最高的那位女主人很有可能就在今日到來這批名門閨秀之中,自然要卯足了勁伺候。聽說茶水房那邊從雞鳴就已經開始忙活了呢……
人手不太夠,碧絲紫縷她們都被分了別的活,只有玲瓏一人仍舊看爐子。一直到中午,惠妃身邊的宮女白蘞帶了兩個太監過來。白蘞也是惠妃跟前比較得臉的宮女,但玲瓏沒見過她幾次,聽聞她在漪瀾殿司賞罰,跟在主子身邊的,只要不是犯了大錯,都用不著尚宮局或內侍監管教,各殿自有一套賞罰標準,自行裁定。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職責的原因,白蘞在惠妃的幾個女官中,是比較沉默的一個,成天面無表情,感覺有點冷。
朱姑姑剛要休息一會兒,一見白蘞馬上笑臉迎上去,「哎喲,白蘞姑娘怎麼得空過來,是不是前邊有什麼事吩咐?」
白蘞神情嚴肅,也不笑,對朱姑姑道:「香寮有人當差不利,雲清姑姑讓我來拿人,還望朱姑姑行個方便。」
朱姑姑忙道:「不知是何人出了什麼錯兒,老身今日一直在香寮未曾離開,不曾見有哪個丫頭做錯事?」
白蘞掃了一眼香寮中忙碌的宮人,自從她進來大家都悄悄關注著了,離得近的無不豎起耳朵聽她和朱姑姑對話。
「方纔娘娘賜新制玉女桃花粉給眾位淑女試用,蘇姑娘拿到的那盒裡居然被摻雜了爐灰,出了這樣的紕漏朱姑姑如何解釋?雲清姑姑讓我來,一定要找出犯錯的人。剛才我去問了司制香粉的宮人,他們說今早裝入粉盒時明明都是乾淨的,還一一檢查過,所以錯兒只能出在你這兒了。」
白蘞說完朝後揮揮手,身後的太監端過來一個彩繪雲紋漆盒,正是早上司制香粉的宮人們用來裝新制玉女桃花粉的,白蘞打開盒子,只見原本應該細白無暇的粉面上,零星撒了一層灰黑的灰。
不等朱姑姑有何表示,白蘞逕自帶著太監入香寮,叫宮女們停下手中的活兒,都站到她面前一個個伸出手來檢查。剛才還熱火朝天的香寮一時靜到了極點。
宮女們紛紛站到白蘞面前伸出手。
這一個早上,只有玲瓏一人是圍著火爐轉悠的,也只有她手上沾了爐灰。
白蘞停在玲瓏面前,問朱姑姑道:「除了她,可還有別的看爐宮女?」
旁邊的碧絲搶道:「今日事多,其他人都被派去幹別的差事了,只有她一人看著爐子。」
白蘞點點頭,對生後的太監吩咐了一句,便有人上來挾著玲瓏。玲瓏向朱姑姑投去求救的眼神,朱姑姑因收過她送的戒指,見她落難有點為難掙扎,可最終還是沒有動,於是玲瓏開口求道:「姑娘請慢,怎能只憑我手上有爐灰就認定是我把灰撒到了粉盒裡,我手上雖有灰,但也沒機會碰那些盒子啊!」
白蘞用她那靜若無波的聲音道:「只有你手上有灰,且只有你一人會靠近爐火,恐怕你自個兒什麼時候沾了灰撒在了香粉盒子裡都不知吧?你們給娘娘當差,就要時時記著自己是在為娘娘辦事,出了錯兒你們以為是誰臉上無光,若是平日還罷,今日娘娘請來各家姑娘,本是一件高興的事,因一盒粉掃了娘娘和姑娘們的興致,便是娘娘寬厚,也不能不罰了。」
於是命人把玲瓏帶走。真是百口莫辯了。
玲瓏仔細回想,她的確沒靠近過那些放玉女桃花粉的檯子,那些灰看起來和爐子裡的灰不差,但真不是她弄的。為什麼會有爐灰參雜在粉盒裡?這樣的錯誤放在平時都不會有,今天又是這樣特別的日子,更是人人小心。
難道是有人故意弄進去陷害她?香寮裡和她有矛盾又能利用爐灰害她的,只有碧絲。也許許碧絲向她示威,也許是想讓她因為這次出錯給朱姑姑留下不好的印象,這樣就沒法阻她陞遷之路了。畢竟,香寮裡的宮女出錯,朱姑姑也很沒面子的,她會怪罪出錯的人。
不是什麼高明手法,但她還是著道了,而且,沒有自救餘地。白蘞已經認定是她,而且一副不願深究的樣子,估計只想抓到人交差,她要是把自己的懷疑告訴白蘞,會有用麼?她沒證據證明是碧絲害她,碧絲若有意給她下絆子,估計證據什麼的也都毀了。
轉念就到了漪瀾殿後面一排專門設來處罰犯錯宮人的房子,玲瓏不知道白蘞會怎麼罰她。
沒想到白蘞只是吩咐太監把她關進其中一間屋子裡,然後道:「罰份例三月,禁閉三日,你就呆在這好好反省吧。」
說著鎖上了門,屋裡沒窗,只有門開了個小口露出外面的天色,一瞬間讓玲瓏想起從前在司衣房遭難被關的經歷。
角落裡鋪了一層乾草,有濃濃的發霉的味道,她抱著雙膝坐在牆角,不敢再動了。宮裡關禁閉是不給飯吃的,以前剛進宮時她因為規矩學得不夠好被關過。早上沒吃早飯,算上今天,加上接下來的三天,一共就四天,四天不吃飯不知道會不會餓死。
縮在在幾乎黑暗幽閉的環境中,許多事都漸漸浮現在腦海,這裡的確適合用來反省。
也許不該跟碧絲強一口氣的,爭那一句話又有什麼意思,不過如果不爭的話,就真能免得了碧絲的猜忌?
記得當初剛入宮,她反覆告訴自己要冷靜自持,等到一有機會就出宮去和家人團聚,後來……後來就遇到攏香了,攏香對她可真好啊,關心她照顧她,教她讀書寫字,只為了一個都不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幾乎把她當成妹妹一樣,然後入了司衣房,經歷司衣房的劫難,又跟著攏香到雲絮齋,攏香在那場如夢的繁華中過世,留下她的女兒。她出宮的希望更加渺茫。從前她總能冷眼瞧著許多人和事,到如今年歲長了,反而不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樣冷靜自持了。經歷得越多,心愈是不平。
外面的天色由明轉暗,不一會兒,有雨點滴落的聲音,居然有下雨了。不知漪瀾殿禁閉給不給水喝,若是不給的話,也許應該趁著下雨接一點吧,可是用什麼接呢?
玲瓏正想著,大門忽然被人打開,兩個太監進來二話不說把玲瓏架起來,又有太監搬來條凳把玲瓏按上去,先前進來的兩個太監手裡都拿著木板子。
玲瓏心裡發顫,慌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門口出現一個太監,他身後站著一個撐傘的麗人,逆著光線,玲瓏看見那人是澤蘭。澤蘭穿著松花色的上衣粉紅的長裙,站在灰濛濛的雨裡,明明是嬌艷的裝扮,卻讓玲瓏有種陰森詭異的感覺。
門口的太監道:「澤蘭姑娘,就是這人了,白蘞姑娘說要罰她三天禁閉,罰三月的份例。」
澤蘭看了一眼滿臉驚慌的宮女,淡淡地道:「只罰三天禁閉怎麼夠呢,殿下說了,既然已經抓到人,就重重地罰,算是給蘇姑娘出氣。」
「可是白蘞姑娘那裡……」
「沒事,白蘞那裡我會去說的,你只按殿下的意思辦就好。」說完,澤蘭撐傘離開。
玲瓏想求情,可嘴還沒張開,就被人塞了一團布進來。她眼睜睜看著澤蘭的裙角消失在門後。
門口的太監進來,對玲瓏陰惻惻道:「你弄壞的拿盒粉送到了蘇姑娘手上,蘇姑娘如今可是殿下心尖尖上的人,冒犯了她就等於冒犯了殿下,下次當差可小心些,別不留神就不要得罪了得罪不起的人。」
這根本不是她的錯,不是啊,桃花粉不是她弄壞的,她也不想得罪蘇姑娘,不是她的錯啊!
玲瓏的身子和腳都被按住,兩個拿木板子的太監將木板舉起,淚水還是止不住劃過臉頰,玲瓏閉上了眼睛。
澤蘭走到漪瀾殿門口,受邀的千金們已經陸續上轎離開,喧囂一日的漪瀾殿漸漸恢復平靜。門邊一頂軟轎胖,九皇子撐著傘在和一個女子話別,他親自為女子挑開轎簾送女子上轎,不見周圍許多還沒上轎的閨秀眼中複雜的目光,自己的眼睛也和那些姑娘們一樣吧,一樣的他也看不到。
他對這位蘇姑娘果真是不同的麼……
九皇子轉過身,澤蘭換上一貫溫柔地笑臉給她行禮,自有小太監上來給他打傘,澤蘭跟在他身後回漪瀾殿。
「事情辦妥了?」他問。
「奴婢去看過了,是個香寮裡看爐子的小宮女,白蘞早就命人把她抓起來,說是要關幾天禁閉,奴婢命人賞她幾板子,也讓她長長記性。
九皇子一笑:「也罷,只怕青文心裡不好受。」青文正是那位蘇姑娘的名字。
忽然想到什麼,九皇子轉身問落在後面一段距離的澤蘭:「你剛才說是看爐子的宮女,叫什麼名字?」
澤蘭想了想,不太確定道:「好像……是叫玲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