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瓏所在的地方正是山石間幾條盤山小道的交匯處,周圍原也有些草木,只是冬天都敗了,所以視野挺開闊,能遠近看見幾個方向的動靜,是個很合適把關放風角落。
只見她右手邊大概半丈遠的地方,地勢微抬,盤山石道而上是幾方疊石,還有一道矮牆,斜斜幾株沒開的梅花樹,牆頭有一圈白雪,牆下亂枝間,立著一男一女,女子一半倚在身邊的橫斜的梅花樹上,一半靠在那男子身上,柔弱無骨的模樣,身上披著白地金紋的斗篷有點眼熟。男子顯然是抱著女子,手臂從她身前繞到身後,修長的手指撫在女子腦後的青絲間,另一隻手橫在女子腰間,看兩人的身形動作,分明是在做些極其親密的事,這青天白日的,即便這處再隱秘,也不能不讓人嚇一大跳,何況玲瓏身後還有同他們一樣藉著這裡人少荒蕪密談的攏香。怎能不大駭。
好在玲瓏在入宮這幾年也學會了斂神靜氣,再驚訝也沒有叫出聲來,堪堪靠在身後冰涼山石才沒摔倒,捂著嘴喘氣。扶著石頭慢慢站起來,也不知道他們在那多久了,剛才有沒有看到自己,如果她被看到了,那攏香她們呢。轉念一想,他們怎麼可能看到她,若是看到她在還抱在一起,那得多驚駭世俗!貼在冰冷的石壁上瞄了一眼攏香那邊,兩人還在交談。又瞄一眼另一邊的兩人,心暗想要怎麼無聲無息躲個地方去,此處她看得見別人,別人也容易看見她,或許還是去提醒一下攏香她們才好,眼下看這兩邊都是不想被人發現的,撞見就不好了。一邊想著,一邊小心挪身子,才挪了半步,腳下差點又要軟下去。
本來以為那邊一對男女定是沒有看到自己,沒想到就在玲瓏打算挪到身側石頭後面時,那被抱著的女子輕哼一聲,接著一陣輕微衣料摩擦的窸窣聲,男子抱著她轉了一個角度,兩人熾熱擁吻的畫面映入玲瓏眼簾。她所能的見女子那小半邊臉潮得粉紅,可想面上春色,有些許細碎的聲音從她口中溢出,她搭在男子肩頭的手緊緊揣著肩頭的布料,顯然是動情了。讓玲瓏腿軟的卻是那男子,一雙狹長鳳目,黑眸晶亮,眼角像是畫上去一樣精緻,正是九皇子!難怪方才見那斗篷眼熟呢,不正是穿在他身上的麼。那男的是九皇子也沒什麼,問題在於他明明抱著那女的親吻,那雙好看的眼睛卻直直盯著玲瓏,目光就像隆冬寒風一樣,冷冽得讓玲瓏渾身冰涼,扒著身後的石頭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她在心裡哀嚎,又不是我要看的,明明是你們自己沒找對地方,你們吻就吻吧,我上輩子不知道見過多少,好好地盯著我幹嘛。就這麼僵持半晌,玲瓏腿都抖酸了,九皇子看著她臉色變來變去,靠著石頭動都不敢動一下,漸漸多出些玩味,鳳目微瞇。玲瓏哪裡管得了他怎麼看自己,這種情況下被識破已經尷尬,再加上身後還有攏香她們,更是慌張,玲瓏心裡百轉千回,方纔她好像一直用袖子掩著臉,宮女們裝束都差不多,應當沒被瞧出樣子,又想就算被瞧出又怎麼樣,她是尚服局的小宮女,內廷宮女千千萬,尚服局和九皇子又不怎麼相干,事出意外,她還不信九皇子會在萬千宮女中找她這麼個微不足道尋麻煩,眼珠子咕嚕一轉心一橫,蹭著石頭就挪到後面去了。
看不見那懾人的目光,也鬆了口氣,正想去提醒攏香,抬頭即見攏香站在石峰下向她招手,玲瓏一溜煙小跑過去,想開口與她說剛才看到的,瞧見攏香臉上有淚痕,又閉了嘴。想是另一邊的事她沒發現,那婦人已經不知去向,玲瓏想了想,最終開口問道:「姐姐,你……沒事吧,那位夫人呢?」
其實玲瓏此時的臉色也不大好,剛才一番驚嚇,又吹著冷風,只是現在攏香內心翻騰,沒注意到,若換了平時,就該她問玲瓏「沒事吧」。攏香搖搖頭,深吸一口氣道:「沒事,你放心,那位夫人走了,咱們也快回去吧。」假山中石道遍佈,小徑岔道極多,婦人剛才從另一條小路走了,玲瓏因剛才看到那事沒注意到,攏香看了看天色,拉起玲瓏也尋一條路走出園子。玲瓏跟在她身後,心想還好她另選了一條路,不是從來時的路走。
腦子裡不由得出現方才看到矮牆下那畫面,九皇子抱著那女孩也不知是誰,但從後面的髮髻上的釵環看,不像是身份普通的人,玲瓏忍不住猜測,該不會是今天來的哪家公侯千金吧。他幽會被玲瓏看去,不知心裡是否也鬱悶,難怪剛才看她的眼神這麼嚇人。暗自搖搖頭,甩掉腦子裡的影像,這種事情還是看見當沒看見的好,剛才九皇子沒出聲,想必也是不願聲張。
因她和攏香兩人都有心事,一路竟也沒說幾句話,就到了尚服局。眼看就要到司衣房,攏香拉住玲瓏,小聲道:「玲瓏,今日遇見那位夫人的事,你不要同任何人說起,司衣大人也不行,明白麼。」
玲瓏先前有幾分猜到她定會這樣囑咐,趕緊點頭,別的什麼不問,保證道:「姐姐請放心,我不會向任何人說的。」攏香聞言向她微微一笑,領她走進司衣房。
其實她很好奇那婦人到底是誰,但是不敢也不想問。她倒沒覺得這樣顯得攏香不信任她。誰的記憶裡都會有不想告訴別人的事情,比如玲瓏自己,穿越這樣的事她是絕對不想告訴別人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攏香不願說有她的理由。即便攏香的確不夠信任她,她也覺得很正常,攏香待她好和信任她是兩回事。
進了司衣房大門玲瓏忽然想起一件事,她戴在雪人頭上的絨花還沒取下來!
臘月十二,海中金除執位,宜嫁娶、採納、訂盟、祈福、祭祀。興陽公主出嫁就定在這日。興陽公主的吉服經幾百針線娘子日夜趕製,在公主婚期前一天,送到含象殿。大紅的綢緞為底,通繡上雲氣金鳳,袖口和領口的襴邊都先用金箔貼出一層雲紋,再用彩色絲線繡,繡線分佈疏密有致,人走動的時候可以看到隱在其下的金光。繡金縷雲鳳曳地長裙,上點綴各色寶石珍珠,裙身按照公主的意思製成間群的樣子,以長條相連,中間又有窄細的小條,圖案都秀在長條上,外面籠上鳳尾裙,裙帶繡上並蒂花或是鳳鳥,裙帶帶頭繫著鏤刻瑞鳳的金鈴鐺,鈴鐺隨著人走動會發出清脆的響聲。鳳冠上最顯眼的是一隻展翅欲飛的金鳳凰,六翅九尾,每一條尾羽上裝飾的寶石顏色都不同,翅膀用金絲連在冠上,隨人而動,除了鳳冠外,還有九支寶花鈿。其他還有綬帶、裹內素紗、披帛、玉珮、步搖等,光送衣服去的人,就有二三十,列隊從尚服局送到含象殿。攏香自然也在隊列之中。
第二日公主出嫁,天未亮,內廷上空就響起鐘鼓樂聲,一直到天黑以後方停歇。玲瓏品階低微,無緣得去見那場據說隆重非常的婚禮,只能從那響徹內廷的禮樂聲中想像公主穿著那身吉服出嫁的勝景。
婚禮後第二天,皇后娘娘下令賞尚服局司衣司飾兩房上下半月例錢,玲瓏才算真正從這場婚禮中沾染上喜氣。在宮中賞什麼都不比賞錢實在,看來皇后娘娘真是高興,竟然大賞宮人,不只尚服局,尚儀局尚宮局都有賞賜。晚上把錢鎖入她平時存細軟的盒子,滿足睡去。不知是不是因為睡前太興奮,晚上不踏實,半夜醒過來,翻騰了半天,就是睡不著,換了幾個姿勢,正有睡意上泛,忽然聽見「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玲瓏一個激靈全醒了。
那進來的人動作放得很輕,要不是玲瓏豎起耳朵,那淺淺的腳步聲基本就聽不到,又是「吱呀」一聲,門關上。
這麼晚了到底是誰,玲瓏縮在被子裡不動。難道是賊?不對啊,睡前門明明是鎖上的,就算是賊,剛才進來除了推開門的聲音並沒有其他別的聲音,玲瓏背後颼颼涼,她想到了一種很玄乎的可能。鬼神之說,她向來不怎麼信,上輩子生活在城市裡,即便天黑了也是燈火輝煌,到了古代就不同了,最多一豆燭火,很多窮人家,晚上連燭火都點不起,只靠月亮借光,其餘天地一片黑暗,這樣四周黑暗的世界,會讓人感覺到人在自然面前的渺小,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有的沒的,因此,玲瓏即使不大相信,心裡也是怕的,從前在家裡,晚上她連家門也不敢出,就是覺得外面黑洞洞太可怕,即便執一盞燈,也很快會被淹沒在黑暗裡。
皇宮是前朝就建了,經過戰亂,又是是非最多的內廷,不知道裡面有多少冤死的亡魂。玲瓏在輩子裡縮得愈發緊,雙手揣著被角,手指發顫。腳步聲從門口傳到她窗前,不快也不慢,經過她背後的時候,一道黑影投射到她的床榻和床榻前的牆壁上,因為黑影打折,一時她分辨不出什麼。黑影劃過玲瓏床榻前,向攏香睡的內室過去,玲瓏嚥了口唾沫,咬咬牙微微弓起身,朝內室斜眼看去,約莫辨得出是個白衣黑髮的女人影子,晃啊晃的朝著攏香的內室去了,玲瓏瞪大眼睛,沒等她叫出聲,那個人影一陣搖晃,踉蹌著轟一下倒在地上,連帶翻了衣架和水盆,霹靂乓啷,夜裡寂靜聽得格外真切。
玲瓏立馬直起身子,窗外透入薄光,只見那些翻到的物件間躺著個人,掀開被子幾步上前,翻過來一看,是只著單衣的攏香!
此時攏香已經不省人事,面色有不正常的紅暈,呼吸渾濁,玲瓏探手到她額頭,滾燙。
「姐姐……攏香姐姐!」
夜裡的動靜和玲瓏的叫聲驚動了住在隔壁的幾位女官,聽到玲瓏的聲音,旁邊幾間房舍都點起了燈過來敲門詢問。第二日,劉司衣專門去太醫署請太醫來瞧,說是夜間著涼感染風寒。
攏香分明是故意大晚上跑到外面凍病了。這年頭宮女得病可不是什麼好事啊,病久了要被拖去永巷的,雖然到了攏香這個品級,可以去太醫署請人來醫治,但是誰知道能不能治好,太醫署裡好大夫好藥材有的是,但和宮女都沒多大關係。玲瓏懷著忐忑照顧病中的攏香,好在她的高熱一天就退下來,第二天傍晚的時候,就睜開眼睛。
此時劉氏和來探望的女官早已回去,玲瓏見攏香醒來,不待她喚就趴到榻前。
「姐姐你可終於醒了,這回真是嚇死我了!」
攏香病中虛弱,仍扯出一個微笑,有氣無力道:「玲瓏,這回沒事先同你說,對不住你。」
玲瓏從她的言語中聽出她真是有意病倒的,可是眼下也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見她醒來,端了一直溫著的粥餵她喝,又伺候她喝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