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南的院落,丫鬟、婆子都留在了門外,只蘇瑾嬋、蘇瑾妍和姜媽媽三人進了屋。寬敞又簡樸的屋子,明黃蒲團成雙置於不顯一絲塵土的方石磚上,四下掛著佛經字畫,正對大門的案台上擺著一座白瓷觀音,此時置於紅色的豎匣內,顯得分外眼明。雕了青鶴的獸紋銅爐中,上浮起縷縷清香。
井然有序、整潔樸素,一看便知是清修之人的住所。
蘇瑾妍卻嘴角微扯,心頭閃過一抹異樣。
「曹少夫人請在此稍等片刻,師父馬上就過來。」領路的尼姑子雙手合十說了話,轉而側身自旁人的手中接過茶水,親自擺於蘇瑾嬋和蘇瑾妍所隔著的平頭黑漆案几上。
「不防,妙仁師太有事,我等上一會也屬應該。」蘇瑾嬋表情平和。
蘇瑾妍端起手邊的清茶,置於唇邊,拿著杯蓋有意無意地撩撥著上面的茶葉,目光有些出神。
半盞茶還未飲完,外面就傳來一陣有序輕緩的腳步聲,心知是妙仁師太來了,蘇瑾妍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抬眸望向門口,只見著兩個普通的尼姑分立在門檻邊側,一襲道袍頭髮束起的圓臉女子出現在視線中。
妙仁庵的師太,眾尼姑口中的師父,是個帶髮修行的女子,年齡不過雙十。
旁邊的蘇瑾嬋倏地站起,客氣地對來人合掌喚道:「妙仁師太。」
蘇瑾妍跟著大姐姐的動作,目光不露聲色地打量著對方。臉色圓潤,透著一股祥和,雙眸清澈,波瀾不驚,頗帶了一份與世隔絕的脫俗與沉靜。
明明是個那般沒良知、害人的姑子,卻生了這般慈善的面容。瞳孔皺緊,蘇瑾妍深刻瞭解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腦中念頭微轉,妙仁師太滿口仁義道德,同三姐姐可是相像。
「貧尼誤了時辰,讓施主久等。」
幾人重新落座,妙仁師太端正坐在上首,看著蘇瑾嬋的目光同平常無異,並沒有蘇瑾妍想像中的那般諂媚。不應該啊……前世的她可不是這個樣子的。
此時的妙仁,待蘇瑾嬋同一般香客,雖是拘謹恭敬了幾分,但倒底沒有巴結奉承的意味。她斂眉友笑,「施主遠道而來,貧尼招待不周,還請見諒。」
蘇瑾嬋微微頷首,笑語道:「師太客氣。」
兩人一來一往,竟都是將蘇瑾妍當成了透明。交談枯燥,並沒有什麼價值的內容,蘇瑾妍的目光落向外面。
「七妹妹,師太同您說話呢~」不經意間,是大姐姐晃了晃自己的胳膊。呆滯的目光投過去,只聽妙仁說道:「姑娘雙耳高於秀眉,顴骨明亮,必是有福之人。」
蘇瑾妍表情先是頓了頓,轉而摸了摸自己的臉,戲謔地說道:「我這模樣長了好些年,今兒個倒是頭一回被說成是有福之相,師太您真會說話。」
似是未覺得言語唐突,蘇瑾妍繼而望了望明亮的院外,轉頭對蘇瑾嬋又道:「怪不得大姐姐放著城裡很多大寺不去,偏得到這兒來。師太說話就是悅耳,人長得也好看,可是比往常那些庵裡見到的姑子有趣多了,回頭我定得讓茉莉多去添些香油錢。」漆黑的眼珠左右轉動,一臉純真,帶著少女自有的直接。
只是這話一落,竟是將妙仁師太方纔的話給否定了。讓人聽了不由深想,以為這庵廟就是靠著妙仁師太的甜聲蜜語才引得眾位來訪的夫人姑娘高興,故有此名聲。
蘇瑾嬋來這兒,是有所祈求,一聽七妹妹的話,雖心下琢磨了一番,判斷著妙仁庵是否真如外面街巷中傳言的那般靈驗,也想著妙仁師太是否是浪得虛名。但面上不由對著七妹妹沉了沉色,輕道:「妙仁師太為你看相,誇你有福,你竟是這般說話。」
蘇瑾嬋只眨了眨眼,甚是無心。
「師太莫怪,小妹自幼如此,無心衝撞您。」
妙仁師太似是被掃了興致,臉色不如方纔那般自然,只斜著睨了眼那個俏眉不拘的姑娘,心中甚是不悅。往常說話,從不曾遭人頂撞過,今日頓覺失了顏面。官宦大家中的姑娘,思維還真能如此直接?
甚感彆扭,但念著平陽侯府的面子,妙仁只好對蘇瑾嬋回道:「曹少夫人說的什麼話,貧尼不過是實話實說。蘇姑娘若是不信,且過耳一聽便罷。」
「妹妹在此甚是無聊,不如讓人陪著你四處轉轉?」蘇瑾嬋突然開口。
蘇瑾妍的目光在正襟危坐的妙仁和一臉期盼的蘇瑾嬋中徘徊,此時倒有些後悔起方才逞了一時之快。大姐姐來此見妙仁師太,定然是為了求那生子秘方。心生警惕,出口就拒絕道:「不要!」
似是又覺得自己反應激烈了些,蘇瑾妍解釋般道:「庵裡有什麼好玩的,外面天氣又熱,還不如在這涼快呢~」
世家姑娘家慣有的撒嬌姿態。妙仁師太見狀,心頭才微微一鬆。
「天氣炎熱,庵裡備了山中清泉,蘇姑娘可入後面廂房沐浴,也可去去這路上的顛簸風塵。」妙仁說完不待蘇瑾妍回應,就朝門口招了弟子進屋。
蘇瑾妍一臉不情願,蘇瑾嬋就拍了拍她的手勸道:「妹妹莫要使性子,這兒不是他處,聽姐姐的。」
妙仁師太一早閉庵迎接大姐,此時亦不在外院一般的屋子裡招待,想來是早就有過交流的。大姐姐的目的,妙仁這姑子八成是知道。那便是自己一直賴在這兒,阻止得了一時,卻也非長久之計,反倒會讓人生疑。
大姐姐得了秘方,不用那藥的法子也有很多種。到時候自己想法子證明藥方有問題,那妙仁豈不是身敗名裂?若是那樣,她便不再會是一個威脅!
這樣一想,蘇瑾妍就順從地站起了身,故作懶懶地道:「那姐姐,我就先去後院了。」說完等蘇瑾嬋點了頭,瞧都沒瞧妙仁一眼就拔步往外。
想自己同妙仁好言好語,那是上輩子的事了!
許是山間灌木林叢頗多,竟覺得天氣清爽了不少。蘇瑾妍帶著茉莉跟在那尼姑身後,望著那只知往前的灰色背影,突然身後就拉了旁邊的茉莉,一個閃身就往旁邊的小徑裡跑去。
茉莉不知原委地突然受到這一拉扯,當下沒叫出聲已是不易,可又知不好相問,便只得跟著自家姑娘的步子往前跑。終於在離方纔的岔口處又繞了兩個彎子,蘇瑾妍才停了下來,轉身望著茉莉,見她喘氣不停,調笑般就道:「茉莉,你可真是無用,就這樣一段距離,便受不住了。」
陽光下,少女嘴角吟吟,許是因為方纔的劇烈動作,臉頰嫣紅,帶著一抹惡作劇般得逞的得意笑容。茉莉看得一怔,轉而想開口問話的時候,卻聽得西邊處傳來一段談話:
「那姑娘怎麼又不肯落發了?」
「誰知道,聽說方才庵裡闖進來一個少年,八成是同他有關。」
「大戶人家的姑娘就是這般,一時興起說什麼要遁入空門、了斷紅塵,轉眼發還沒落卻又悔了。」
「可不是,還記得早前我在的千秋寺麼?三年前也是這樣,一官家女子跑來,念著吵著要落髮為尼,口口聲聲說什麼不能嫁給心愛的男人,世間就無所留戀。但最後,還不是被她家的人給帶回去了?」言辭間透著不屑。
蘇瑾妍同茉莉透過一株紅色的楓樹看過去,只見不遠處的空地上,天井旁邊,有一灰衣尼姑正在打水,而另一人則蹲著身仔細搓著手中的衣裳。那打水的尼姑將水打上來,擱在腳邊微喘道:「那些個大戶之家的女子哪真能捨得外面的榮華富貴,同我們在這兒素齋念佛,常伴青燈?!」
另一人抬頭,擰眉道:「我瞅著她還挺真的啊~」
將桶中的水倒於盆裡,那人不耐煩地接道:「真?三年前那去千秋寺的女子更真,但還不是走了?呵呵,對了,你可知道那女子最後的下場?」
「喲,這你都知道?」
將空桶一放,該尼姑冷笑道:「知道那事,也著實是巧。聽說啊,那姑娘後來跟著家人回了府,還真是非君不嫁,鐵了心地要嫁給心上人。可那男子早就娶了妻,第二年還生了個女兒。那姑娘也是犯傻,還想委屈了自己嫁過去為妾,但對方不要,最後不知怎麼,終是一根白綾投了繯去。」
「啊?就那樣死了?」
「佛曰,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那女子也是死心眼了。唉~也是可惜,當初我還伺候過她一陣子,挺漂亮的姑娘。」
「真是可惜了。」
先前的尼姑別了別嘴,歎了一聲再道:「也是她自尋的。對了,這些你可別到處說,回頭讓師父知道了,我可是少不了一頓罰。也就是今日看著岳姑娘的模樣,想起了從前的那女子,想來都是癡心女子負心漢。」
蘇瑾妍原本紅潤的臉龐瞬間泛白,往後大退一步,手扶住旁邊的樹枝,滿目儘是驚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