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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吉當然知曉她面前的這塊河灘很快就會變成一處人間地獄。但是誅殺令是她親口所發,親手所下,這是她的責任,也是她的罪孽。在蔡吉看來如果自己將責任推卸給臣下,那終有一日她會忘記死亡為何物,甚至將殺戮視作理所當然之事。所以蔡吉絕不允許自己中途離開,更不允許自己逃避罪責。
就這樣蔡吉端坐在高高的土台之上看著
總共六百一十四名男女老少在她面前被驗明正身,繼而被分做三批依次行刑。話說當第一批人犯被連拖帶拽著押上刑場時,撕心裂肺的哀嚎求饒之聲還不絕於耳。但隨著兩百顆人頭在兩百道刀光下滾落塵埃,人群中就只剩下了一絲絲低迷的垂泣之聲。待到第二批人犯伏屍刑場,偌大個河灘便徹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一時間濃厚的血腥氣令許多圍觀的百姓噁心得幾欲嘔吐,但沒有一個人敢轉身逃開。就連亦兵亦民的烏桓部眾也被眼前的這番殘酷景象給深深震懾住了。戰場上的廝殺講究的是真刀真槍各按天命,哪怕是出兵劫掠至少也會留下婦孺充當奴隸。但在齊侯的刑場上人命無論貴賤貧富,不分男女老幼皆如草芥一般被屠刀無情收割。這讓素來桀驁的遊牧部眾頭一次切身感受到了來自中原法度的威嚴。只是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法」為何物,於是便將心底的那份畏懼投射到了端坐在高台上的女諸侯身上。
這不,還未等齊軍將最後一批死屍清出法場,幾個頭髮花白的烏桓老者就已手捧羊皮顫顫巍巍地來到蔡吉面前,以極其謙卑的跪拜道,「大單于在上,請收下奴等奉上的牛羊。」
奴隸與牛羊本該是征服者應得的戰利品,但這些卻都不是蔡吉想要的東西。就見她一面頷首示意身旁的曹丕接過老者奉上的羊皮,一面清了清嗓子朗聲宣佈道,「羊皮孤收下。牛羊爾等留下。從即日起遼東屬國再無貲虜,爾等皆為漢家編戶。凡入戶者,年滿十五,農人男子授田40畝,女子授田20畝;牧人男子授馬1匹,女子授羊2只。」
蔡吉如此安排倒不是有意厚此薄彼,只因遼東雖有得是無主荒地,卻終究沒有數不清的馬匹牛羊。好在對於那些赤貧的牧民,甚至一無所有的奴隸而言馬匹和牛羊都是他們做夢都想像不到的一筆巨財。
果不其然,獻羊皮的老者與他的同伴們明顯從未見過如此慷慨的征服者。一時間統統楞在了當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聽到的內容。蔡吉則回過頭將早已準備好的書遞給同樣一臉愕然的閻柔道。「勞煩閻校尉再以胡語布宣一遍。」
回過神來的閻柔將信將疑地接過書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通。待看到蓋在末尾處的鮮紅官印,閻柔當即挺了挺腰板,以烏桓話高聲念出了書上的內容,那聲音洪亮得好似銅鐘轟鳴。
這一次不僅是土台前的老者。連帶著刑場周圍的多數看客也都聽清楚了書上的內容。且不論齊侯賜下的田地與牲畜有多麼豪爽、有多麼誘人,光是廢奴一事就足以令現場諸多年輕的奴隸為之瘋狂。一時間整片河灘好似水入沸徹底炸開了鍋。人們歡呼雀躍地互相轉告著剛剛聽到的消息,彷彿此處不是剛剛殺過人的刑場而是被神靈賜福過的福地。
而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那幾個獻貢的老者亦是漲紅了蒼老的面皮,再次顫抖著向蔡吉匍匐叩首道,「慷慨仁慈的大單于請為吾等指派新頭人。」
蔡吉似乎並不在意用慷他人之慨換來的「慷慨仁慈」稱號,就見她擺了擺手隨口說道,「爾等自行選出頭人上報於孤便可。」
那幾個老者聽罷蔡吉所言先是面面相覷了一下,繼而便心悅誠服地俯首應答。「尊命。」
眼瞅著一干烏桓長者領命而去,站在蔡吉身後的孫權忍不住插嘴道,「齊侯既已平定遼東屬國,為何任由胡人自行推舉頭人?不怕為奸人所乘乎?」
蔡吉聞聲回頭橫掃了一圈身後的武幕僚,就見管承等人眼中也流露著疑惑的神情。蔡吉不由悠然一笑。「是忠,是奸,自有公議。孤只需令眾胡知曉其馬匹牛羊、高官厚祿皆由孤所賜便可。」
蔡吉的一席話贏得了辛毗、田疇、閻柔乃至張遼的一致認同。有道是「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千里不同情」,同種同的漢人尚且如此,更毋庸說烏桓等異族了。蔡吉可以借蹋頓反叛的由頭殺盡遼東屬國的烏桓貴族,但她要是真按中原的規矩派遣官吏管轄烏桓部眾,那多半會激起胡漢矛盾最終鎩羽而歸。
如今蔡吉讓烏桓人自行推舉基層的頭人,那是忠是奸就都是烏桓人自己的選擇,怪不到官府的頭上,更無法指責漢人欺壓胡人。至於蔡吉本人則通過一顆顆人頭樹立起了她大單于的威望,又以這些人頭的家產獲取了遼東屬國胡漢百姓實打實的支持。哪怕現在以蹋頓為首的烏桓貴族頭人統統復活登高一呼,也不見得會有多少烏桓百姓跟著追隨。因為沒有人會甘心放棄已經獲得的自由,也沒有人會甘心放棄已經拿到手的田地和牲口。
此刻看到蔡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轉眼間就將烏桓人收拾得服服帖帖,長年在官府與胡人中間充當中間人的閻柔不禁由衷感歎道,「齊侯真乃制胡第一人。」
「正是。邊地制胡或苛酷,或寬慢,皆不及主上有章法。」一旁的田疇也跟著撚鬚頷首。話說田疇昔年在徐無山隱居之時曾為周邊生活的胡漢百姓訂下有關殺傷、盜竊、訴訟的法律二十多條,規定犯法重的人治死罪,其次的也要抵罪。又依著中原的禮教制定了婚喪嫁娶的禮儀,並興辦學堂教授知識。一時間北方邊境的百姓紛紛聚攏徐無山投靠田疇,就連烏丸、鮮卑的首領也都派遣使者送來禮品與田疇交好。然而當鄉親父老一致要推選田疇為首領之時,田疇卻推辭說,「諸君不以疇不肖,遠來相就。眾成都邑,而莫相統一,恐非
久安之道。願推擇其賢長者以為之主。」從而讓本地的百姓自行推舉年紀大德行高的老者做首領。蔡吉今日的所作所為與田疇當年在徐無山上的做派可謂是不謀而合,甚至手筆更大,範圍更廣。此番可算是撓到了這位北地種田派隱士的心癢之處。
面對閻柔和田疇連聲的誇讚,蔡吉卻是在心中暗自苦笑:都打打殺殺融合了上千年了,多少總會積累下一點經驗。不過當著眾人的面她還是頗為低調地自謙道,「孤不過是依中原均田之制收編胡人,當不得如此謬讚。倒是編戶一事,還需閻校尉、田治中從旁監督,以防別有用心之人借胡漢之別假公濟私。」
聽罷蔡吉所言,閻柔與田疇交換了一下眼神。趕緊出列鄭重地俯身一拜。「臣等定不負主上所托!」
在場眾人眼見最熟悉北地風俗民情的閻柔和田疇都對蔡吉的處置讚不絕口。自是不再有所疑慮。至於先前發問的孫權更是將蔡吉施展的一系列手腕暗自牢記在了心裡。畢竟東吳也時常會受到山越等異族的侵擾,保不定那天就會用上這些招數。
其實孫權大可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蔡吉之所以敢在他的面前如此大方地與賬下幕僚討論政令,就是希望孫權在耳濡目染之下能將這些個政策帶去南方推廣。須知眼下蔡吉和曹操的實力雖高出其它諸侯一疇。可真要說一統江山,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力有不逮。這便意味著像現在這樣的諸侯混戰可能會持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在這期間諸侯們會在自己割據的地界內實施各種不同的政策乃至體制。
就以孫權所在的東吳為例。東吳雖為南方地區的開發與漢化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但不可否認的是相較繼承了漢家正統的曹魏和蜀漢,由孫氏一族和南方土著士族聯手統治的東吳無疑是個殘暴而又落後的政權。特別是在張昭等中原流寓人士相繼過世之後東吳更是徹底墮落成了一個奴隸制國家。而孫權本人則被陳壽評價為「性多嫌忌,果於殺戮,暨臻末年,彌以滋甚」。
蔡吉作為諸侯中的一員固然是希望自己的對手犯錯誤越多越好。但她更不願意看到百姓因諸侯們的倒行逆施而苦不堪言,大漢的疆域因一些諸侯的短淺目光而丟地失城。因此只要不涉及火藥、曬鹽、釀酒等關乎軍事、財政的機密,蔡吉一般都樂意同其它諸侯分享她的治國之道。
此刻見孫權對收編遼東屬國一事頗感興趣,蔡吉便不厭其煩地又同閻柔、田疇等人交流起了屯田的經驗。正當一干人等聊得起勁之時。忽見唐鎣興匆匆地趕來稟報道,「稟主上,扶余遣使求見。」
「扶余遣使?」蔡吉微微蹙眉,扭頭便向閻柔詢問道,「孤曾聞扶余與公孫氏一族結有姻親之盟。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閻柔點頭道,「扶余本屬玄葂,南與高句麗,東與挹婁,西與鮮卑接,北有弱水。地方二千里,本濊地也。時高句麗、鮮卑強,公孫度以扶余在二虜之間,妻以宗女。故扶余王尉仇台與公孫康確實沾親帶故。然扶余國弱,其俗又與中國類似,此番遣使多半是為求和而來。」
閻柔對扶余的介紹與蔡吉記憶中的扶余國大致對得上號。這個發跡於黑龍江南部的小國,大體以扶余王城即後世的長春為中心,疆域涵蓋遼東到朝鮮半島以北的廣袤地區。扶余一名最早出現在《逸周書》,名鳧庾,據說是九夷之一。扶餘人的習俗也較北方其他異族更接近於中原的漢人。例如扶餘人崇尚玉器,扶余王以玉匣為棺。此外扶余和中原一樣喪居之時,無論男女皆穿素色的布衣,去配飾。死者則需殯在屋內三年,擇吉日而葬。父母及丈夫過世時,需服喪三年,兄弟三月。下葬時要將死者生前的服玩車馬一同陪葬,最後積石為封,種植松柏。所以在蔡吉看來扶餘人可能真是古時從中原遷徙到遼東的炎帝后裔,只因長期與本地的漁獵民族混居才逐漸胡化了。
想到這裡蔡吉便朝唐鎣頷首示意道,「宣。」
唐鎣得令後不多時就將自稱為扶余使節的五個男子帶到了觀刑台前。但見為首之人年約三十,身穿白底錦繡金銀朝袍,頭著如弁折風,腰配玲瓏玉飾,一見蔡吉便用熟練的漢語躬身行禮道,「扶余大加麻余見過大將軍。」
蔡吉雖在官渡之戰後被天子封為大將軍,但考慮到之前連續幾任大將軍皆沒有善終,故而極少有人稱蔡吉為「大將軍」。此刻眼見身處關外邊地的扶余使節竟還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封號,再聯想到現任的扶余王尉仇台曾先後在建光元年(公元121年)、永和元年(公元136年)、延熹四年(公元161年)、永康元年(公元167年)、熹平三年(公元174年),多次遣使朝貢,並出兵配合漢軍征討高句麗、馬韓與穢貊。想來扶余王與中原的聯繫可能遠比自己想像中的要緊密。於是蔡吉不禁再次打量了一番面前的使者,繼而饒有興趣地開口問道,「扶余王派卿來此可是替公孫氏宣戰乎?」
蔡吉的這聲質問可謂是字字誅心,但自稱為麻余的使節卻並沒有因此而被嚇道,就見他直起身子義正詞嚴地向蔡吉拱手道,「公孫康聽信奸佞之言起兵謀反,已被吾王誅殺,還請大將軍過目。」
麻余的話音剛落,站在他身後的另一個副使訓練有素地將手中的匣子當眾揭了開來。
望著那匣中之物,蔡吉的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心想,「又是一枚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