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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十五節 特修斯之船 文 / 黑色柳丁

    清冽的酒水掠過舌尖在喉頭帶起一陣溫潤的湧動,宛如裂開的花苞層層疊疊,確實適合在雪天賞花時喝。蔡吉把玩著手中的酒盞,心想能在這等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和身旁的男子並肩而坐聽風賞雪實乃浮生一快。只是話到嘴邊卻成了,〞奉孝先生今日前來,怕是不單單是為了請孤喝酒吧?〞

    面對蔡吉單刀直入的問話,郭嘉手持酒盞,用下巴指了指不遠處正在與人比試箭術的曹丕,悠然道,〞曹公子似乎已然適應齊侯府也。〞

    〞那孩子一直很努力。〞蔡吉頗有感觸地點頭道。事實上如果不是曹丕一直努力迎合蔡吉,迎合齊營,蔡吉可能到現在還無法處理好她與曹丕之間的關係。畢竟蔡吉和曹丕在心理上的年齡差距,遠大於**上的年齡差距。

    郭嘉側頭看了看身旁僅比曹二公子大六歲的蔡吉,揚起嘴角揶揄道,〞主上明明正值桃李年華,為何總是老氣橫秋?〞

    蔡吉抬起頭報以自嘲地苦笑道,〞孤生就如此。〞

    〞罷了。〞看著蔡吉一臉無辜的表情,郭嘉歎了口氣放棄似地擱下酒盞,轉而神色一凌,鄭重地向蔡吉拱手提醒道,〞天子已與曹操交惡,還請主上早做準備。〞

    〞奉孝先生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蔡吉微微蹙起眉頭追問道。話說天子不滿曹操早已是世人皆知的秘密。特別是這次曹操在鄴城開科取士,更是將其與天子之間的矛盾徹底公開化了出來。不過光是這幾點還不足以令郭嘉親自跑來找自己。蔡吉相信眼前的男子定是得到某些不為人知情報,才會如此如此嚴肅地向自己提出警告。

    果然下一刻,郭嘉一雙秀氣的長眉極其少見地擰在了一起,〞董承似乎在借天子之名暗中召集諸侯抗曹。不過此事嘉也是從他人信中得知,並無確鑿證據。〞

    雖然郭嘉說他沒有證據,但蔡吉相信他所得到的這則消息至少有六成的可信度。這不僅是出於郭嘉出身穎川。與穎川謀士圈素有往來。更因為在原有歷史中劉協確實給董承發了衣帶詔,命其召集各路諸侯救駕。不過最後的結果卻是以董承被自家家奴出賣,曹操搜得衣帶詔並將董承等一干大臣滿門抄斬而告終。郭嘉此刻說的情況會否就是這個時空的衣帶詔呢?想到這裡蔡吉不禁喃喃自語道,〞董承?天子?難道曹操就沒有半點察覺?〞

    郭嘉搖了搖頭道,〞曹操怕是在等天子替其下決心。〞

    郭嘉的說法令蔡吉心領神會地會心一笑道,〞奉孝先生總是如此一針見血。〞

    可郭嘉臉上的神色卻更為凝重起來,〞主上也認為曹操會取漢代之?〞

    〞不!孤以為曹操不會取漢代之。〞蔡吉頗為自信地搖頭道。待見郭嘉流露出狐疑之色,她又跟著補充說,〞至少在收服世家前,曹操不會取漢代之。〞

    〞主上的意思是曹操一旦收服世家。必會篡漢?〞郭嘉遲疑了一下反問道。誠然早已看出漢家氣數已盡,但此刻真談到篡漢的話題,還是讓郭嘉有些忌諱。

    〞正是如此。〞蔡吉頷首答道。

    郭嘉趕緊追問道。〞那主上以為曹操能否收服世家?〞

    〞不能。〞蔡吉回答得很乾脆。曹操追求的是絕對君權。在他之前秦始皇一統六國以郡縣代替封建;在他之後朱元璋廢除丞相制度,兼併相權後,拉開明清兩朝皇權不斷集中與強化的序幕。曹操雖身為人臣,卻擁有一顆帝王之心嘯五荒。歷史上為了追求極致的君權,他與代表官僚集團的世家勢同水火。莫說政治上的壓迫。就是**上的滿門滅絕曹操也是毫不手軟。而根基深厚的世家亦是不肯就範。直到曹操死亡,雙方的明爭暗鬥都沒有終結。

    〞如此說來,曹操不會篡漢?〞郭嘉話一出口就自嘲地笑了笑,似乎並不相信曹操會為那樣一個理由放棄龍椅。

    〞應該不會。〞蔡吉仰頭望天道。有關曹操是忠是奸的爭論延續了上千年。有人認為曹操是忠臣,因為他至死也沒有篡漢。有人認為他是奸臣,因為他將漢天子當作傀儡。甚至他的兒子曹丕還在他死後篡漢自立。但在蔡吉看來,曹操卻是個理想主義的實幹家。為了實現心中的理想而不擇手段。天子在他眼中就是一件重要的工具,沒有此物會很麻煩。但也談不上會對工具產生尊重之類的感情。只不過曹操到死都沒實現他的理想,而作為工具的劉協卻比他活得長。於是只得由繼任的曹丕來處理剩下的殘局。

    不過郭嘉並不知曉歷史的走向,自然也不會輕易接受蔡吉的判斷。卻見他不置可否地擺手道,〞曹操稱帝后亦可收服世家,何須執著於此。〞

    蔡吉反問。〞今亂天下者世家也。以漢室五百年之威德尚不能鎮服世家,曹操僅憑贅閹家世如何收服世家?〞

    郭嘉被身旁的少女如此一問。先是愣了一下,旋即自嘲地苦笑道,〞主上言之有理,是嘉關心則亂也。〞

    其實郭嘉對漢末局勢的把握絲毫不遜於來自後世的蔡吉,只不過這些日子以來他太過糾結於曹操會否篡漢,所以才忽略了許多本質的東西。此刻經蔡吉一番提醒,郭嘉當即理清了思路,不再糾纏於曹操篡漢之事。但見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在確定只有他和蔡吉兩人後,忽然長袖一甩恭恭敬敬地向蔡吉拱手一揖道,〞嘉在此斗膽問一句,主上還有心保漢否?〞

    是的,曹操會否篡漢固然是驚動天下的大事,但對郭嘉等蔡氏家臣來說蔡吉眼下的立場,才是攸關性命的重點。歷來政治上左右都不得罪的結果就是左右都得罪。特別是在現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時刻,不站隊就是與所有勢力敵對,比站錯隊還麻煩。所以郭嘉等人必須知道蔡吉的確切立場,如此這般方能根據局勢和自身實力制定謀略。

    然而蔡吉並沒有直接回答郭嘉的問題,反倒是自顧自地說起了故事,〞孤曾聽西域僧人言。西域有一艘船,名喚特修斯號,航行於汪洋之上,每有木板腐朽,便以新板換之。如此修修補補數百年,終有一日船上木板皆已更換。試問此船是特修斯號?還是另一條新船?〞

    特修斯號是非常古老的一個思想試驗。源自希臘作家普盧塔克的作品。後世的哲學家們常用「特修斯號」來探求事物的本質屬性,特別是一個物體是否僅為其各部件之和。事實上從商界到人體學,各個領域都會出現這樣的問題。例如,若企業高層已合併或更換,這家企業還應繼承原企業名嗎?若新陳代謝讓新的細胞替換了舊的細胞。新的血液替換了舊的血液,這個人還是原來那個人嗎?

    身處亂世的郭嘉自然是從〞特修斯號〞的問題聯想到了王朝的更替。但見他沉默了片刻,將問題推給蔡吉道。〞依主上之見,此船是否還是原來之船?〞

    〞在孤看來,只要行船之人將船上大小事務一一紀錄在案,令後來者知曉船從哪來,船上發生過何事。那此船依舊是特修斯號。〞蔡吉說到這裡,眼見身旁的郭嘉眼中露出了驚訝之情。但蔡吉並沒有因此停下來,而是揚起聲線朗聲說道,〞中國便是此等大船,駛於汪洋之上,日積月累間船板已然腐朽。須更換新板方能繼續行駛。此前商換過船板,周換過船板,秦換過船板。漢也換過船板。奉孝先生問孤是否有心保漢。孤只能說在換完腐朽船板前,孤不會輕易棄漢。〞

    郭嘉望著身旁的女子,覺得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蔡吉袒露的心聲,熟悉的是那雙堅毅的雙眸。郭嘉記得自己曾對賈詡說過〞願在有生之年助蔡吉輔佐漢室一統天下。〞現在看來他和賈詡或許都小瞧了蔡吉。

    腐朽的船板即是指敗壞天下的世家大族,也是指軟弱無能的漢室。蔡吉既然決意為中華這艘大船更換船板。那就意味眼前的女子所追求的不是一家一業,不是一朝一國豹牙。而是華夏的萬世基業。

    第一次郭嘉在蔡吉面前有了難望相背的感覺。但他並沒有因此感到氣餒、嫉妒、害怕。百鳥之所以朝鳳,是因為鳳能翱翔於九天之上。這一刻郭嘉只覺心潮澎湃,真心期望上天能多給他一點時間,讓他能陪伴身旁的女子一路實現偉業。

    就見此時的蔡吉回首問道,「奉孝先生,孤之解答可還滿意?」

    郭嘉當即收斂起思緒,衝著蔡吉肅然一拜。

    郭嘉的回應令蔡吉揚起了欣慰的笑容。熟知歷史的蔡吉十分清楚自己選擇的這條道路佈滿了荊棘。因為已經腐朽了的船板並不會甘心被人替換,他們會掙扎,會反抗,甚至會以同歸於盡相要挾。

    建安七年春,鄴城初試如期舉行,最終參加科舉的士子多達兩千餘人,其規模遠勝當年的東萊科舉,當然競爭也愈發激烈。在經過初試、複試兩輪篩選過後,取得殿試資格的士子被鎖定在了一百二十人。或許是為了讓連試兩輪的士子放鬆心情,亦或是為了進一步觀察這一百二十人的風度,這一日曹操在鄴城府邸設宴會宴請入圍的士子。正愁無法摸清殿試風向的眾士子,當然不會放棄這樣一次能在曹丞相面前表現的機會。於是乎,一時間丞相府內外張燈結綵,一派賓客雲集、門庭若市的熱鬧景象。

    馬車載著司馬朗、司馬懿兩兄弟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一路駛向丞相府。作為連過初試、複試兩輪測試的士子,司馬懿也收到了來自丞相府的邀請。不過相比相府夜宴,司馬家的二公子顯然對赴宴的人更加感興趣。旦見他掀起車簾繞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番車外結伴前往相府的士子,跟著便回過頭衝著司馬朗嘻笑道,「曹公夜宴說是只請入圍士子,但依懿所見今日赴宴士子怕是遠不止一百二十人。」

    司馬朗抬頭看了眼司馬懿,語重心長道,「曹公今夜設宴,旨在品評士子。就算之前未過初試、複試者,只要今夜能在宴會上有過人表現,亦能博取曹公重視。仲達,汝雖已入圍殿試,今晚夜宴卻萬不可掉以輕心。」

    「哦?相府夜宴比朝廷殿試還重要?」司馬懿抬起長眉戲謔地反問道。

    「仲達,曹操為人多疑,可容不得他人在其面前耍手段。」司馬朗把臉一沉再一次警告了司馬懿。須知一直以來司馬懿都稱病在家,用風痺症來搪塞來自各方勢力的徵召,直到此次喜得貴子才露了馬腳。以司馬朗對曹操的瞭解,曹操在得知此事之後,必不會放過曾經欺騙過他的司馬懿。所以趁著這次朝廷開科取士的機會,司馬朗派出下人將司馬懿強押來鄴城參加科考。而司馬懿也沒讓司馬朗失望,他不僅輕而易舉地連過初試、複試兩輪測試,還給考官留下了極佳的印象。只是這會兒眼見司馬懿一副對夜宴不以為然的樣子,司馬朗不禁有些擔心他的二弟會在今夜再次「犯渾」。

    事實證明司馬朗的擔憂完全不必要,司馬懿雖曾有過待價而沽之心,但他也知以他目前的地位與身份根本沒資本在曹操面前耍手段。因此面對一臉鄭重的兄長,司馬懿當即收斂起了玩笑之心,拱手一拜道,「兄長放心,懿絕不會拿司馬家百十餘口性命當兒戲。」

    司馬朗盯著司馬懿端詳了半晌,旋即伸手扶著對方的肩膀勉勵道,「仲達,汝之才智在為兄之上。若能抓住此次開科取士之機,汝之成就亦會遠超為兄。曹公已向天下士子許諾,此番科舉拔得頭籌者可官拜中郎。」

    確實,對於年輕的士子來說,一出仕就擔任中郎一職,絕對能堪稱前途無量。但是司馬懿的志向顯然遠不止於此。在他看來無論是中郎也好,大夫也罷,都只是些看人眼色的小角色而已。在眼下這個亂世,真正掌握實權的人,是像曹操、蔡吉那樣握有兵權的諸侯。想到這裡司馬懿不禁撇過頭自嘲道,「中郎又如何?即便是官拜三公,亦不過是泥胎木塑。」

    「仲達……」司馬朗知道弟弟是在暗指漢室大權旁落,但是眼下的局勢卻讓他只能無言以對。

    「罷了。曹丞相好歹說過會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司馬懿說罷,將目光轉向了車外逐漸清晰的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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