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場雪薄薄地灑在隆中的山間地頭,將原本的青山綠水染做一片素白。且就在此銀裝素裹間,但見一人一馬獨行於山林小道。許是寒風凜冽,馬上之人頭戴竹笠,面裹長巾,緊壓著眼簾,乍一望去瞧不清面目。不過其腰間卻跨有一柄三尺長劍,雖是半舊不新,倒也顯示此獨行者並非等閒之輩。
一席朔風掠過,山野間隱約飄來了陣陣似悲似淒的琴聲。馬背上的獨行者側耳聽了片刻,突然一夾馬肚徑直循聲而去。不一會兒的功夫一方小院便展現在了獨行者的面前。卻見此宅,柴門敞開,一個白衣少年正端坐堂前,撫琴高唱。
「步出齊城門,遙望蕩陰裡。
裡中有三墓,纍纍正相似。
問是誰家墓,田彊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文能絕地紀。
一朝被讒言,二桃殺三士。
誰能為此謀,國相齊晏子。」
少年的琴聲雖悲切,少年的歌聲卻高亢清亮,配合著《晏子春秋》中的典故,有著一股子縱橫天下的豪氣。令門外的獨行者不禁朗聲讚道,「好一曲梁父吟!州平常言孔明於隆中自比於管仲、樂毅。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獨行者的讚歎雖打斷了少年的歌聲,卻並沒有引起後者的反感。相反少年在看到來訪者的身影之後,當即三步並作兩步起身相迎道:「吾道是誰,原來是元直兄。門外風大,快快進屋烤火。」
「那庶便恭敬不如從命也。」獨行者說罷隨手將竹笠向上一推,方才露出了面貌。卻是個劍眉星目笑容燦爛的俊郎君。
話說此人姓徐,名福,字元直,豫州穎川人。自幼愛擊劍,好行俠仗義。常以仁俠自居。中平末年(188年),徐福的一位朋友因與當地一豪門惡霸結怨而被害得家破人亡。徐福聞訊後,以白色泥塗抹面孔。隻身闖入惡霸家中將惡徒刺死。而他本人隨後也被聞訊趕來的官兵捕獲。出於江湖道義,同時也怕株連母親,徐福在獄中始終閉口不說姓名。官府拿他也無可奈何。後經好友上下打點。費盡周折,方才將其營救出獄。不過經此事件之後,徐福覺得光靠舞刀弄槍並不足以剷除人間不平事,更不能改變腐朽的朝廷。於是為了掌握一身治國用兵之術,徐福自此改名徐庶,告別諸友,遠赴異鄉潛心求學。
初平元年(190年),漢室衰微。悍臣專政,群雄並起。遊學數年的徐庶與同窗好友石韜為避戰亂,舉家南遷到了荊州。並在荊州結識了同樣客居於此的崔州平、孟公威等等名士。不過在這一干文人名士之中,徐庶最看重的卻是兩個未及弱冠之齡的少年。鹿門龐德公之侄龐統。以及面前的白衣少年諸葛亮。在徐庶看來此二人年紀雖小,卻學識淵博、見識非凡。特別是年方十六歲的諸葛亮,其對時局的敏銳觀察與獨到見解,常常令人拍案叫絕。因此徐庶每次路過南陽總會來隆中拜訪諸葛亮,與其一同暢談天下大勢,品評當世豪傑。
當下二人各分賓主坐定,徐庶環視了一番四周。待見諸葛亮的茅廬雖是簡陋,卻收拾的乾乾淨淨,書架上擺放著層層疊疊的竹簡,火盆裡燃燒著忽明忽暗的炭塊。再看對面的諸葛亮,面色紅潤,目若流星,一派自給自足,悠居山野的愜意之姿。聯想到自己之前遊歷豫州等地的所見所聞,徐庶便忍不住感慨萬千道:「而今天下大亂,戰火四起,唯荊州遠離紛爭,百姓安居樂業,實屬難得啊。」
哪知諸葛亮聽罷徐庶所言,卻不以為然地搖頭道:「元直兄此言差矣。汝在荊州所見承平之景,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而已。」
「孔明何出此言?」徐庶半驚訝半不解地問道。需知荊州這些年遠離中原戰亂,因此吸引了不少名門世家來此避禍。而隨著客居於此的名士越來越多,荊州的風評也隨之水漲船高起來。也不知從何時起,荊楚之地開始流行起「鼎足論」,即將北方各州視作一隻鼎的鼎身,而南方的荊、益、揚三州攜地利之便,就像三隻鼎足一樣托住(制約)北方。這其中益州的劉璋生性懦弱且沉迷巫術,故難堪大任。而揚州的袁術不僅橫徵暴斂、窮兵黷武,甚至還僭號稱帝,妄圖染指神器。其結果自然是惹得人神供憤,為天下士人所唾棄。因此眼下三足之中最被看好的還是一門心思在荊州治理民生的劉表。可這會兒聽諸葛亮所言,似乎荊州安定與富庶只是幻想。這還真是與荊州名士們的看法有很大的出入。不過出於對諸葛亮才華的信任,徐庶還是想聽聽少年接下來的看法。
諸葛亮見徐庶對自己的觀點頗為遲疑,倒也不多賣關子,而是一邊撥弄著炭火,一邊篤定地向好友分析道:「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東連吳會,西通巴、蜀,本就是用武之國。加之這些年荊州遠離中原紛爭,確實可算得上沃野千里、士民殷富。只可惜劉景升此人,坐談奚望,多疑無決。荊州終究不過是他人腹中魚肉。」
「孔明的意思是劉景升不足為謀?!」徐庶再次驚道。他二人這會兒談論的劉景升,正是目前荊州的州牧劉表。此人姿貌溫偉,少時知名於世,與范滂、孔昱、范康、檀敷、張儉、岑晊七賢同稱為「江夏八俊」。別的不說,光是劉表當年頂著袁術的堵擋,單馬進入宜城就任荊州刺史,就足以令天下士人對其膽識心悅誠服。更毋庸說,劉表之後在蒯良、蒯越、蔡瑁等人的輔佐之下勵精圖治,將原本盜賊四起的荊州經略成了一方亂世樂土。如此有勇有謀的劉使君竟在諸葛亮眼中成了如此不堪之主。且不知荊州那些對劉表給予厚望的名士聽到後會作何反應。
然而諸葛亮卻根本不理會徐庶的異樣神情,卻聽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劉景升確實不足為謀!君不見,去年天子蒙難之時。劉表身為漢室宗親,擁一州之地,卻對天子徵召充耳不聞,坐視天子為曹操所擄。而今見曹操於許都挾天子以令諸侯,劉表又心有不甘。幾次三番唆使張繡滋擾豫州。令曹操以此為借口收兵自保,放任逆賊袁術南下苟延殘喘。劉表若是真有心匡扶漢室,就理應在荊州高舉義旗。先肅清袁術,再對抗曹操,以清君側。此方為忠臣之道!」
諸葛亮說到激動之時。雙手不禁握緊了拳頭。而徐庶亦被少年的忠純之心所打動。忍不住拍案讚道:「好個忠臣之道!孔明說得沒錯,劉表、曹操皆心懷不軌,非漢室之忠臣。不僅是此二人,就連江東的孫策也以報父仇為由撤兵錢塘。原本聲勢浩大的討袁之戰,在呂布襲壽春之後,竟潦草收場,真是令人唏噓。」
「此事亮也有所耳聞。不過孫策雖對外宣稱要尋黃祖報殺父之仇,可其實則卻是在與陳瑀爭奪海西(今江蘇東海)。不僅如此孫策還將幼弟孫權任命為陽羨長(今宜興)。由此可見孫氏兄弟一統江東之心昭然若揭。」諸葛亮說到這裡。忽然話鋒一轉感慨道,「如今看來忠漢室者,唯劉豫州也!」
徐庶見諸葛亮對劉備推崇備至。想到自己在豫州的所見所聞,不由點頭附和起來。「未曾想孔明隱居山野,竟對天下事也瞭如指掌。沒錯,確如孔明所言,庶離開豫州之時,劉豫州正於沛縣招募壯士征討袁術。豫州義士聞訊後紛紛來其帳下投軍效命。」
對於徐庶的誇讚,諸葛亮並沒放在心上。他的叔父諸葛玄在劉表帳下為官時常會與他往來書信談論時事,且其師龐德公亦時常會介紹一些荊州名士與他相識。因此諸葛亮在隆中並非是一心只讀聖賢書,兩耳不聞天下事。同時對於叱吒中原的各個諸侯,諸葛亮也有著自己的一番獨特見解。更為確切點說諸葛亮對諸侯的品評是以德行為標準,而非世俗意義上實力。所以就算曹操、劉表、袁紹、孫策等諸侯實力再強也入不了諸葛亮的慧眼。因為這些諸侯都是德行操守有問題的人,他們對漢室的忠誠都值得商榷與懷疑。特別是曹操還曾屠戮過諸葛亮的老家琅琊,逼得諸葛一門惶然南下避禍。所以哪怕曹操救了聖駕,在諸葛亮的心中他依然只是個居心叵測的漢賊而已。相比之下,劉備實力雖弱,卻能秉持漢室宗親的驕傲,響應天子號召討伐袁術、呂布二賊。故而劉備在諸葛亮心中的評價要遠高於其他諸侯。
也正是抱著這種想法,諸葛亮一聽到劉備的消息,就立即探身追問道,「哦,劉豫州要伐袁術?那呂布呢?」
徐庶如實相告道,「呂布自奇襲壽春之後,與袁術軍對峙於淮水,與東萊軍相持於沂水。眼下還無力分兵對付劉豫州。」
「東萊蔡氏沒有撤兵?」這一次換諸葛亮露出了驚訝之色。想來在他眼中身為諸侯之一的蔡吉也應該見風使舵及時從討袁大戰中及時抽身才對。
而徐庶聽諸葛亮問起了蔡吉,不由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遞上前道,「目前徐州的東萊軍由中郎將張頜統領。不過若論東萊之事有一人比庶更清楚。」
諸葛亮接過信筏一瞧字跡是龐統的,便一邊拆信一邊隨口問道,「元直兄去過會稽了?」
「非也。此信是庶從江夏的東萊會館所得。」徐庶咋了咋舌道,「不瞞孔明,而今江淮沿岸各郡皆有東萊商賈開設會館招待同鄉。庶雖居無定所,卻也每每都能收到士元托人帶來的信。想來蔡氏對荊揚二州的情形怕也是瞭如指掌啊。」
諸葛亮聽罷徐庶所言,這一次並未發表任何意見,而是將手中的書信認認真真地看了一遍。只是隨著目光的游移,少年兩撇濃密的劍眉卻下意識地逐漸擰了起來。
見此情形徐庶不由打趣地問道,「可是士元那小子又在勸孔明北上?」
話說自打龐統在東萊出仕之後,就沒少寫信來勸說徐庶等好友北上東萊。雖然他在信中詳盡地介紹了東萊的種種變革,並將蔡氏描述成堪比管仲、商鞅的當世能臣。而蔡氏本人也確實不負所望,戰袁譚,抗呂布,救聖駕,伐袁賊……短短兩年間就由一介名不見經傳的傀儡一躍成為了能與中原諸強並駕齊驅的小諸侯。只可惜蔡氏的表現雖堪稱神童。可荊州本地名士十有**都為宗族所絆。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這些人不會輕易離開自己的家族。加之劉表在荊州的聲望本就極高,無論是荊州本地,還是客居荊州的名士都還巴望著有一天劉表能在荊州登高一呼呢。所以這一年來響應龐統者可謂寥寥無幾。而徐庶本人同樣也曾對劉表抱有一些想法,加之其對中原的紛爭更感興趣一些,所以至今也沒有北上找龐統的打算。
不過從諸葛亮先前的態度來看,他似乎並不看好劉表。而且他不是荊州本地人,也沒有龐大的家族拖累。依諸葛亮的情形,他完全可以想投誰就投誰。說起來在諸友之中諸葛亮與龐統的關係最好,想必龐統應該也不止一次邀請過諸葛亮北上。現如今剛滿十八歲的龐統已然在東萊蔡氏帳下謀得一席之地。甚至還隨同蔡氏一起去許都面過聖。這在普通士人眼中可是了不得的經歷。也不知向來心高氣傲的諸葛亮面對好友的盛情邀請會作何反應?
然而諸葛亮卻並沒有直接回答徐庶的問題,而是將手中的信紙一合,沉聲道:「士元在信中說,他要隨蔡氏渡海北上幽州。」
「北上幽州?難道蔡氏打算助袁紹滅公孫瓚?」徐庶倒抽了一口冷氣道,「可眼下正值隆冬,理應是北方休戰退兵之季,蔡氏怎會挑選這時節北上?就算她要找借口從,這未免也太兒戲了吧。還是說袁紹在暗地裡威脅蔡氏,使其不得不出兵幽州?」
此時諸葛亮的臉色亦是凝重異常,卻見他起身行至窗前,來回渡了幾步之後,隨即望著院中桑樹上的積雪呢喃道,「元直,北地怕是要出大變故。」
先前還在低頭思索的徐庶,聽諸葛亮這麼一說,不禁抬頭追問,「此話怎講?」
「亮現在也說不出個所以來。」諸葛亮兀自搖了搖頭道,「只是事出反常即為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