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三月,輕花逐飛,微雨迷濛。
青巒鎮的街道上濕漉漉一片,乾淨的繡花鞋子踩上去就能沾一腳的泥水,有時走得不小心,踩到了日久鬆動的青石板上,那麼別說鞋子了,就連裙擺都會被濺上星星點點的泥水,髒污不堪。
「下雨天真是討厭呀!」
一位年約十五,頭梳雙髻,身著青蓮色衣裳的小丫鬟打著傘,提著裙擺唧唧咕咕的抱怨著。走在她身旁的另一位少女與她相同打扮,看著也像是大戶人家的丫鬟,但她面上卻沒有半點埋怨的樣子,一邊饒有興味的轉著頭四處張望,一邊將手裡提的那好幾紙包東西往懷裡摟了摟,盡量不讓雨水打濕。
「春天就是雨多,月夕你別忙著抱怨,留神看看哪有果子鋪,咱們再買些蜜餞就好回去了。二奶奶說了,明兒就離開這裡,往前頭的雲溪鎮去,這一路上沒有打尖的地方,可得把吃的東西都備好了。」
提及二奶奶,月夕也就不抱怨了,轉著頭幫忙找果子鋪,嘴裡還道:「不知道雲溪鎮那裡的天氣怎樣,最好別再下雨了,好容易跟著出來玩一趟,興致都教這雨給攪沒了。」
「兩個鎮子隔的不遠,恐怕那邊也下著雨吧,但是二爺說雲溪鎮是因那條雲溪而得名的,還備了釣竿,想去那裡好好的釣幾日魚呢!你想披著一身綠蓑青笠,在微雨裡臨溪垂釣,不是也極有趣麼?」
「有趣?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艷陽晴空,眼前一片漫然無際的綠野花田,躺在其中曬著太陽,吃著零嘴,倦了再睡個懶覺,那才有趣!」
「你就是懶!三奶奶教你認字的時候,你都時常打盹偷睡,還當我沒瞧見麼?」
「哎呀呀!這都兩三年前的事了,花朝你記那麼清楚做什麼?那時候三奶奶還同咱們一樣身份,要不我哪敢睡!」
……
兩個丫鬟一路說著話過去,就沒太留意眼前的路,沒想一輛馬車從拐角里疾馳了過來,差點就要撞上她們,還是路旁一位擺著寫字攤兒的先生順手拉了她們一把,才讓她們逃過了險境,可是她們手裡的油紙傘兒卻落到了路中間,被那馬車壓得稀爛,還有紙包裡的東西也都滾了出來,滷肉燒餅什麼的散了一地。
眼望著那輛馬車擦身而去,兩名丫鬟仍是手捂著胸口驚魂未定,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大罵那馬車太過分,竟在街道上面橫衝直撞。
「若是在景天城,這種不管別人死活的傢伙早就被逮起來,扔到牢裡去面壁了!」
「別罵了,東西都散了一地,這可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重買唄!」
兩名丫鬟對望了一眼,都盯著散落一地的東西苦笑,過了一會才想起還要向那位字攤先生道歉,卻發現他慌慌張張的低了頭,在收拾攤子上的紙張筆墨。
花朝忙道:「方纔的事真是謝謝您,要不那馬車……」
話到一半,花朝忽然怔起神來,也不說下去,只是直勾勾的盯著那字攤先生,目光訝然。
那字攤先生更不理她,拿油布捲了東西就匆匆走了。
字攤旁邊的鋪子裡,掌櫃的追出來,衝著他的背影喊道:「天還沒暗呢!今兒這麼早就收攤?」
那字攤先生充耳不聞,不回頭不理會,甚至連腳步都沒停頓一下,就繞過前邊拐角,去得無影無蹤了。
「怪人。」掌櫃的嘀咕了一句,忙著讓夥計將外頭攤子上的桌椅收回鋪子裡。
他才要返身回鋪子,就被方才立在一旁怔怔出神的花朝上前攔住了:「掌櫃的,向您打聽件事,方纔那位字攤先生,您可知道他的名諱?」
掌櫃的回頭拿眼上下打量著她,還未回話呢,月夕就拉著她悄聲道:「你打聽這個做什麼?」
花朝沒答,只是再問:「他可是每日都會來此?」
對於這種無稽的問話,掌櫃的原不想答,但看這兩名丫鬟衣飾氣度不俗,想必其主不凡,不敢得罪,就照實道:「他不過租了我家的桌椅擺個字攤,名諱什麼的我可不知,只曉得旁人都喚他顧先生,這大半年來,倒是風雨無阻,每日都會過來擺攤子。怎麼,兩位姑娘認得他?那倒是巧了!」
花朝搖了搖頭,原還想再問些什麼,但那掌櫃的已經無比熱情的介紹起他的紙墨鋪來,力邀她們進去瞧瞧,說是他鋪子裡各類素箋花箋香粉箋,陳墨新墨雅玩墨都有賣,慌的她連聲道謝後,拖了月夕就走。
「怎麼回事啊你?」月夕猶自納悶。
花朝仍是搖頭,顯然心事重重,不想說話,甚至顧不上再去重買東西,就冒雨往租住的地方跑去。
屋子裡頭燃過一小星沉香,那優雅的甜香極其悠長,在屋內縈繞許久都揮之不去。
舒歡打從外頭回來沒多久,被雨撲了個微濕,才沐浴了,披散著頭髮,端著一隻瓷碗坐在樓上窗前,呷著薑湯,隔簾看雨,聽見花朝和月夕的回報後,有些訝然的回過臉來,問道:「三爺?」
花朝猶豫道:「二奶奶知道我是打小進的府,三爺走時我才**歲,見過是見過,但記不真了,方才不過匆匆打了個照面,覺得那字攤先生的容貌與二爺有幾分相像,我原還不敢確認是他,這才問了那紙墨鋪的掌櫃,結果知道他姓顧,這大概就有六七分准了。」
舒歡垂著眼,沉吟不語。
花朝又道:「他瞧見我們後,匆忙收了攤就走,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認出了我,要不怎麼這樣驚慌。」
「那不至於。」舒歡搖了搖頭道:「你才說的,他走時你不過**歲年紀,又不常在他面前伺候,這麼多年過去,身量臉龐都長了,他怎麼可能認得出來?應該是——」
她還沉吟著未說出來,就聽見有人接話道:「你們的傘。」
兩個丫鬟聞聲連忙轉過頭去:「二爺。」
顧熙然也才沐浴完,半束的發上帶著清爽的濕意,他走到了舒歡身旁,望著她微微一笑。
舒歡抬眼望他,也在笑:「是了,咱們帶出來的那些傘上都有顧家的標記,想是他看見後認了出來。」
顧熙然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吩咐花朝月夕道:「咱們先不走了,你們明日再去那字攤瞧瞧,若是見了他,就跟著他,知道他的住處後再來回稟。」
「是。」花朝應了一聲,要退出去。
月夕明顯有些失望,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吐了吐舌,跟著花朝出去。
舒歡望著那晃動的簾影,低聲歎息:「這麼多年了,原來他們兩人躲在此處。」
顧熙然走到窗前,望著外頭綿綿不斷的細雨,搖了搖頭:「若真是他,擺著字攤,看樣子境況不太好。」
舒歡沒說什麼,慢慢的喝完了薑湯,將空碗撂到了桌上,這才道:「他肯定不想看見顧家的人,不想被找到,要不然也不至於匆匆而去了。」
她說著,揚起頭來問道:「帶他和小萱回去嗎?」
顧熙然捉了她的一縷發,在指尖纏繞把玩,半晌方笑道:「那要看他們願不願意回去了。」
……
猜測果然沒有錯,接下來的二三天,花朝和月夕每日都去字攤附近等候,但一直沒有看見那個字攤先生再次露面,不用問,他肯定就是顧家失蹤多年的三爺顧熙仁了,否則沒有必要一直躲著不見人。
到了第四天,花朝和月夕回來時,面上帶著有了收穫的笑,回稟說雖然還是沒有看見人,但是從某位常去字攤的熟客那裡,打聽到了顧熙仁的住處,就在鎮旁青巒山下的一間茅草屋內,離這裡並不太遠。
顧熙然和舒歡當即讓人備了車,往青巒山去。
青巒山位於青巒鎮的西面,山勢挺拔而陡峭,不論四季,山峰上常年都是雲霧繚繞,山腳下也只有一條拿碎石板鋪就的羊腸小道迤邐而上,天氣晴朗時那山道都不太好走,落雨時道上長年生長的青苔更是滑腳。
顧熙仁才從山上回來,衣上沾了不少雨水濕泥,但他渾沒在意,只是從柴房裡抱了一捆乾柴,搬到雨篷下面,慢慢的劈起柴禾來。
雨天,能做的事也就這些了,他不著急。
劈柴劈到累時,他拿衣袖胡亂抹抹額上的汗,再回屋裡取一隻粗瓷碗,打水缸裡舀起一碗涼水就仰起頭來大口大口的往嘴裡灌。
水是山泉水,清涼甘甜,極解渴意。
一口氣灌完水,他正愜意的要拿衣袖抹嘴,不經意間往門外瞥了一眼,就目瞪口呆的僵立在了那裡。
門外的雨篷底下,蹲著兩個衣裳穿得鼓鼓囊囊的孩子,正在那裡專心致志的推滾著一隻石球,從他的角度望過去,可以看見孩子的側臉,都是圓潤潤粉嘟嘟的,瞧著極其可愛,但是這兩個孩子的年紀,絕對不會超過二歲,因為他們時而站起來走動時,腳步還有些蹣跚搖擺,嘴裡不時咕噥著的言語,也含糊而咿呀。
這……
顧熙仁頭一個反應,是被嚇到了!
他往後退了一步,緊接著目光就往四周搜索起來,想看看有沒有出現大人的身影,可是門外什麼人都沒有,有的只是微雨、薄霧和帶著雨露的長草葉在風裡輕輕顫動。
嗓子眼裡有些發乾,他又覺得口渴了,因為這兩個孩子的出現,讓他有了危機感。
這樣荒僻的地方會出現粉雕玉琢般的孩子,本來就是件離奇事,何況數日前,他還在街上瞧見了顧家的丫鬟。他直覺的反應是,他被找見了!
辛辛苦苦躲了六年,最初的兩年裡,他時刻擔心著會被找到,會被帶回顧家,因此每個地方住不到三個月,他就忙著帶顧萱搬離,再後來日子慢慢過去,始終沒發現有人在找他們,又打聽到章家退了親事,顧熙然接手了顧家生意,他覺得不會有人再惦記著找他們,就漸漸放心起來,在這青巒鎮上住了下來,直到如今。
想到這裡,他微瞇了眼睛,再仔細看那兩個孩子,發現兩人竟然長得一模一樣,身上穿的都不是錦緞,而是尋常的細布衣襖,除了肥嘟嘟的手腕上戴的紅線編系的龍鳳玉墜手串外,也沒有佩什麼貴重的金銀飾物。
是他太疑神疑鬼了,才會懷疑這是顧家的孩子麼?事實上這裡雖然荒僻,但偶爾也有香客來燒香,何況他記得清清楚楚,哪怕他在顧家一向不受寵,從小穿的衣裳也是非綢則緞,金鎖玉珮那更是少不了的,因此這兩個孩子,極有可能是尋常香客家的。
一念未完,就見那兩個孩子在玩的石球骨碌碌的從門外滾到了他的腳邊,他怔得一怔,彎腰下去拾了起來,卻見這石球與普通的不一樣,竟是雕花縷空的,一層套著一層,份量不重卻很精緻,更令他訝異的是石球中塞著一張捻成細條的紙,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用尾指的指甲,將那紙條從縷空的石縫中剔了出來。
紙條展開,裡面的字跡清峻飛揚,他好像從來都沒有看見過,出了一會神,他仔細去看內容,發現上面只寫著一句話——
西亭,故人靜候。
真的被找見了!
這一瞬間,顧熙仁心裡五味雜呈,著實品不出是什麼感覺,恍然間只覺得有兩隻小手伸過來,拖住了他的衣擺,咿呀兒語著找他要那石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