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娜奶奶對她的飯量極限估算得很準,十來分鐘,陸嵐菲斯文的吃完盒中的每一粒飯菜,起身在門衛室倒了熱水,在街沿邊默默的清洗了碗筷。
陸爺爺見她一如既往的默然,暗歎了一口氣,開口問道:
「菲菲,要中考了,需要我們準備什麼嗎?」
陸嵐菲聞言,低著頭將飯盒和茶杯放進自行車筐子裡,坐回小板凳上,默默擦著手上的水漬,這才低聲回道:
「不用準備什麼的。爺爺,……我不想繼續讀了!」
垂著頭的她沒有發現,當她用頹廢的口氣說出這句話時,陸爺爺凝住了臉上的一直掛著的慈祥笑意,點燃了捏在手中的旱煙,深深吸了一口,瞇著眼睛回味片刻,這才頗為嚴肅的問道:
「為什麼?你成績那麼好!上次家長會的時候李老師不是說過,你完全可以爭取到國家財政補貼的。」
「可還是要花不少錢!」陸嵐菲截住爺爺的話頭,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再說了,我去後誰照顧你和奶奶,你們的年紀大了,在老寨沒個年輕人在身邊,日子怎麼過?」頓了頓,白皙秀麗的左手手指輕觸右臉「須」狀的印記,接著自嘲道:
「這個樣子,只有你和奶奶不嫌棄吧!我不想去嚇著別人!」
陸收荒沒上過學,不會說什麼大道理;被孫女說得有些詞窮,在板凳上扣扣煙管,整理片刻後,這才語重心長勸慰道:
「我和你奶奶的事情倒是不用你擔心!我倆身體都還好。至於你上學花錢的事,前些日子鎮上民政局的主任給我說過,明年政府會把家裡的低保金提成雙份;他還說,縣裡的學校期期都有獎學金。現在國家好,政府好,黨好,這麼好的機會可一定要把握住啊!」
陸爺爺說到這兒,抽了一口煙,歇一口氣;看向她臉上的胎記,憶起撿到她的最初,他自己也被襁褓下的印記驚了一跳。口氣轉重,像是罵孫女,也像是罵別人,
「樣子!樣子怎麼啦?礙著誰了,電視裡那些個沒手沒腳的都還笑的那麼開心。我家菲菲善良,懂事,能幹孝順,咱們寨子誰不知道!嚇別人?我看那些一天只知道以貌取人,張嘴亂說的人才是最嚇人的!」
門衛室裡,剛放下碗筷的馬大爺也被他加高的聲音引了出來;連連點頭附和:
「就是,別的小鬼頭我看見就煩,打扮的花裡胡哨,整天滿天飛竄,說話也沒名堂。菲菲斯文、沉靜,每天在人家走後,主動收拾亂七八糟的教室;還幫我這個孤老頭子做不少事情。我看她就比那些嬌生慣養的少爺,小姐強了不止一點半點!」
陸嵐菲聽到如此的誇獎,侷促地辯道:
「馬大爺別這麼誇張,校園裡的天之驕子那麼多,被人聽到拿我和人家相比,會笑話你們的。」
陸收荒瞪圓雙眼:「笑話啥!這是實話,就是一百個人在此,我也這樣說。」
門衛馬大爺也連連點頭表示贊同,冒了句哲理性十足的話來:
「心是悲的,看什麼都痛;心是樂的,看什麼都好!」
末了,似乎覺得不好意思,解釋道:「這話我可創不出來,是你們初三那展什麼同學說過的。我老伴去年走的時侯,正傷心,差點就跟著去了。那娃子冷冰冰的丟了這句話給我,細想想還蠻有道理的。」
看遠處逐漸多起來的人流,他也往門衛室的崗位回去了。轉身之際,口裡嘀咕著:「醫人不自醫啊!他養了一年了也不見笑一下啊!」
陸收荒看眼艷陽高照的天色,眼見孫女露出的臉龐有些發紅,顧念她虛弱的身體。站起了身子:
「菲菲進去吧!中午的日頭毒。我轉轉去,下午回家注意安全!有誰搭話,千萬別搭理啊!」
陸嵐菲心裡苦笑,我這個樣子,誰會瞎眼的來搭話啊!卻是點頭應是,看爺爺準備離開,忙關心道:
「爺爺不要到省道附近轉悠了,那兒太遠了,就在鎮子轉轉吧!下午也早點回家!」
「嗯!知道了,進去吧!」陸爺爺打發了陸娜,騎上自行車,沿路響起他雄渾響亮的叫賣聲。
「收荒了!舊書、舊報、破銅爛鐵、不要的舊東西咧!」
他行徑的方向正是十幾里外——省道213線的下扎瓦橋,一條著名的旅遊公路必經處。……
送走了陸爺爺,陸嵐菲告別馬大爺,依然低頭斂目往教室回去。
操場方向這時傳來一陣叫好聲和加油聲,她敏銳的捕捉到了「沈世南」三個字,不由駐足望去。
陽光下的籃球場上,一群青澀少年揮汗如雨,脫掉上身的校服外套,露出裡面各色的內衣。民族的不同,就連內襯的衣服也是風味各異,**的大袖細花襯衣,藏族色彩艷麗的長袍,漢族的t恤……。
身上的各色搭配也是琳琅滿目,捲曲頭髮配上大耳環,小白方帽的也有那麼兩個,甚至還有幾個挽著黑色頭巾的……;旁邊圍觀叫好的人也是形色各異,不過大家歡呼的對象此刻倒是絕大多數相同。
少年中,穿著一件白色「阿迪」t恤的人就是人群注目歡呼的焦點:沈世南。他是石磨鎮書記的兒子,十六七歲的少年身高竄到了一米七左右了,濃眉大眼,挺直的鼻樑,嘴角一直微微翹起,最吸引人的是臉上一直掛著和煦的笑容,指揮著隊友不斷進攻。四肢修長,行動敏捷,移動之間顧盼生姿。
只見他動作敏捷的一個假動作,靈活的抄過一位高壯藏族同學手中的籃球,瀟灑的一個遠距離三分球,舉著球拋向籃筐的身影在金色陽光裡耀目惑人!籃球在一片驚呼聲中停留在籃筐上不斷滾動,不見落下,也不見滾進去……
操場上所有的人全都屏息以待:
一圈!兩圈!三圈!……籃球似乎知道它現在是眾人矚目的明星,矜持的在框上轉了足有一分鐘,終究還是耐不住大多數人的祈禱,「跌」進了框中!
「耶——,沈世南好棒!」
……
陸嵐菲不由半瞇雙眼,遠遠的望向球場上那團炙熱的烈陽;感覺周圍越聚越多的「沈迷」,頹然轉身準備往教室走去。沒走兩步,腦後突來一陣疾風,她遲鈍的回頭,就見「沈王子」一臉焦急的向自己這個方向奔來。
眼前一暗,額頭一痛,她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被突來的力道砸得側身栽倒在地。耳邊只有一陣惡意的哄笑,期待中的天籟男生說話了:
「同學……」沈世南正準備伸手拉一下地上的倒霉鬼,突然看清了倒在地上的是左臉墨黑的「鬼夜叉」,快速收回了大手,抱了籃球,頭也不回的跑掉了。
陸嵐菲遠遠聽見旁人的哄笑,感受到「王子」的冷意,強忍了暈眩,搖晃著爬起來,跌跌撞撞進了教室。
正是午休時間,教室後面角落裡有一個悶頭趴在書桌上睡覺男生;陸嵐菲見是他,暗噓口氣!這個展令麒是學校少數不拿異樣眼神盯她的人。
慢慢往後面的另一個角落行去,沿路扶正歪斜的桌椅,撿起地上的垃圾,順便丟進後面的垃圾桶,這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見教室外沒絲毫的動靜,從書包內襯掏出一個厚厚的帶鎖筆記本。翻到空白頁,添上了一段話:
他今天穿著一件名牌t恤,聽人說要好幾百呢!都能抵我家一個月的生活費了。看來我們之間的距離不止是幾排座位,十幾里山路那麼簡單!那是天與地,雲與泥的差別。
灰姑娘的「玻璃鞋事件」不會出現在我身上!還是一直站在遠處,渴盼他炙熱陽光般的笑容能否靠近點,驅散我心裡化不開的陰霾。
……
少女情懷總是詩!哪怕是容顏醜陋的陸嵐菲也不會例外。她暗戀班級的「陽光王子」沈世南很久了,喜歡他臉上永遠掛著的溫暖笑容,迷戀他自信爽朗的談笑風姿……。只是,她自知不會受到王子青睞,一直只敢對著筆記本抒發情懷。
下午的第一節課是《計算機課程》,全班同學都夾著書往專用的電腦教室而去。學校的電腦並沒有聯網,任課老師也只是隨意的要求各自練習打字,相鄰的兩人互相監督而已。
沈世南來得頗快,坐在中間的黃金位置。他一向是焦點人物,四周很快聚齊了他的幾個哥們,還有動作迅速的幾個女生,更是佔據了他周圍剩下的空隙。
陸嵐菲動作一向有些遲緩,沒有任何遲疑的走向了最後一排。這排只坐了兩三人,展令麒便在其中。他已經十八歲了,坐在那完全是副大人的模樣,穿著一身訂做的深藍校服,軍人般的坐姿,刀削似的五官充滿冷硬的線條。
陸嵐菲坐到他的身邊,嬌小的像個小學生。兩人都端坐在電腦前,十指飛快飛舞,一時只有鍵盤的節奏聲響起。整個計算機教室裡,只有這個角落看得見專心練習打字的學生。
兩個沒有搶到「王子」周圍座位的女生,岔岔坐到了沈世南後方兩排的地方,低頭交換起了紙條。
甲:看到沒!都是你,又慢了一步。
乙:坐一下有什麼了不起,他左右還是他兩個哥們呢!
甲:快畢業啦,我爸要我去九寨溝的賓館上班了,看不到王子了!
乙:哇!九寨?去玩的王子更多啦,還有金龜呢!你長那麼漂亮,這個「山寨王子」就丟掉算啦。
甲:機會留給你了,不過你要加油喲!聽說王子看不上我們a市的縣級高中,打算去省城的學校念呢!s省天明市一中。
乙:消息屬實嗎?
甲:怎麼不屬實,忘了我爸也在政府上班麼,聽王子他爸說,差個幾分也要進!
乙:哇!那我再努力也沒什麼用啦。論錢,我家只是一般;論勢,我家只是個體戶;論成績,我看咱們班裡只有展呆子和那「鬼夜叉」了!她可真幸福。
甲:你說「鬼夜叉」?就她!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哼!脫光了在王子面前擺上十年,王子也不會看一眼。不過那「鬼夜叉」的成績真的很好!聽我爸說,鎮裡有唯一的一個優秀生補貼,可能就給她了。我就想不通了,明明每天上下學走那麼遠,她還能每次都考那麼好,真懷疑她是不是會猜考題?
乙:管她怎麼學的?總之看到她就噁心,難道去請教她?反正打死我我也不會去的!
……
兩人小紙條行動停了幾分鐘,同時交換了一張「咱們去找找她的筆記!」
兩人相視一笑,甲首先舉手:「老師,胡麗肚子不舒服,我們請假,我扶她出去休息下!」
戴著眼鏡的斯文男老師玩著手裡的手機,頭也沒抬,揮了揮左手。兩個女生相扶著往外走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