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氏沉吟道:「元娘那裡,我們也不能掉以輕心。不過是一個七歲大的女童,竟然就已經知道收買人心。大病一場,難道就開了竅不成?」
謝雪咬牙切齒,卻無話可說。這一次交鋒,她敗下陣來,而且是潰不成軍!如今只能等著劉氏來指點一二。
劉氏又端了茶,顰眉,道:「對了,我記得,你從前是跟著一個喬媽媽學針線的……現在那喬媽媽,是被撥到蒹葭樓去了吧?」
謝雪眼中閃過一絲不屑,道:「是,喬媽媽現在被撥到了蒹葭樓,升了二等媽媽。」
劉氏淡道:「總歸是教過你,若是有機會,多走動走動。不過,她是元娘樓裡的人,你還是要仔細一些。」
話都挑得那麼明瞭,謝雪哪裡還能不明白,忙笑吟吟地道:「知道了。母親提點得是。」
劉氏嗔了她一眼。
謝雪忙上去給劉氏捏捏肩膀,笑道:「姨娘可覺得累?就算兒不爭氣,也不值得姨娘這樣生氣,若是氣壞了身子,可要兒怎麼辦才好……」
劉氏笑了一聲,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了,姨娘罰你禁閉,你也別惱。趁這些日子,好好把心事梳理梳理,日後且不可這樣莽撞。」
謝雪忙答應了。
次日,艷陽高照,天公正美。
謝嵩來了興致,臨時把院子佈置了出來,讓學生們就地取景作畫。
雎陽館原本就是個大書院,經過精心雕琢。謝嵩親自設計,後來又和宋銘書等一流學者不斷改建翻修,終於成了今日的規模。取其靜至幽,望弟子們能靜心讀書。整個園林,樓閣少,亭榭多,疏而不散,草木密而不雜,最是清幽又開闊。平日裡上課的書館立於一片蘭林之中,周圍的景致美而不妖,書院設置莊而不嚴,透過雕花圓形框景門,便看到滿園四季常綠的蘭花,堅忍不拔,體現著生命之美。
凌仙水榭一直充作夏日的畫台用。立於一大片從皇城的大內湖,岳陽西海引出來的活水之上。這個季節,便開了滿湖的荷花,滿園蒼翠正遮去大半陽光,池中水鏡印著嬌花綠葉,煥發出一種勃勃生機。
學生們在雎陽館的書侍和自己的書僮的安排下,紛紛在凌仙水榭找了自己喜歡的位置和角度,開始取景作畫。
他們年紀還小,如今不過才學了半年的六藝,與其說是指望他們畫出什麼好東西來,倒不如說謝嵩是意在讓他們修生養性,能在過程中得學問之美。
謝葭選了一個比較偏僻的角落。這半年來,繪畫課也很多,基本的技巧她是已經會了的。而且謝嵩畫技一絕,謝葭發現自己在詩歌上沒有什麼太驚人的天賦,便轉而把功夫花在畫畫上,在家裡練得勤,倒也能說是略有小成。
知畫鋪好了宣紙,興奮地道:「元娘,快來!」
謝葭不急著作畫,手裡拿著毛筆,正和虞燕宜,秦子騫還有南旭堯在欄前說話,一邊細細地品著眼前之景。聽到聲音,她只回頭沖知畫擺擺手。知畫便先為她研磨,調色。
四個人站的是同一個地方,看到的卻是四個角度。
熙熙攘攘地畫了一個下午,要擱筆的時候,四個人又湊在一起看彼此的畫。虞燕宜畫了半面水塘,還有蜿蜒成對角的另一面水榭長廊上正或坐或站的同窗。南旭堯比較實在,畫了大片碧波紅荷。秦子騫比南旭堯多畫了半邊長廊,隱約有衣角浮動,彷彿是有人在賞景。
謝葭不禁在心中暗暗讚歎,看這工筆,這立意,誰敢說這是七八歲的小兒的作品?
她自己畫的,是群翠環繞下的大片湖水,其上荷花搖曳,只用墨紅兩種色調,用墨濃和墨淡體現出蕩漾的水波和托著紅花的綠葉。妙就妙在,作為背景的蒼樹翠柳,雖不喧賓奪主,但若是細看,便能發現墨影之中,還有傾瀉而出的片片蘭葉。看了這幅畫,彷彿就能知道她是坐在哪裡,眼中所見,盡被她收入畫中。
其功底,用心,都令虞燕宜等人讚不絕口。
謝嵩帶著眾位先生興致勃勃地來品學生們的畫,幾乎是一路驚喜。
宋銘書評道:「燕宜動中取靜,子騫虛中取實,立意新穎。旭堯的筆法已有大家之風,大拙之中藏著大巧,神韻入骨已有三分。但葭娘……工筆細膩,用墨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有形有神,有風有骨,筆力雖略嫌不夠,但這份功底卻難令人相信是出自一位七八歲的小姑娘之手!」
謝嵩面如為人父的傲色,嘴裡謙遜了幾句,笑道:「怕就怕她是小兒學畫,只圖個新鮮,日後荒廢了這天賦!」
周先生笑道:「葭娘技壓群雄,魁首是當之無愧。不過這三甲卻難選。」
謝嵩哈哈大笑,道:「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何必分那麼清楚。讓人把孩子們的畫全都送到博源坊去裱了來,明日讓他們帶回去。」
博源坊,那是京城的名士最常用的裱裝之地,也收藏了很多名人真跡,和珍貴的文房四寶。更是常有達官顯貴走動。這次雎陽館送了大批弟子的畫作去裱,少不得會有風聲透出來。還可能碰上了有那麼點地位的文人墨客,興致來了討了去鑒賞一番。雎陽館的弟子都是京中子弟的精英,今日這樣的作品拿出去,絕不至於丟臉。
下了學,謝嵩留了謝葭吃晚飯,又跟她說了幾句話,然後才派人送她回了麗景軒。
知畫興奮得一回到自己的地盤上就開始嘰嘰喳喳個沒完沒了。謝葭神色有些倦,畢竟聚精會神是一件累人的事情。
墨痕親自迎了下來,笑道:「元娘回來啦!聽說你們今日在凌仙水榭作畫?」
知畫喜道:「今日墨痕姐姐是不在,可惜畫也被送到博源坊去了,明日才能拿得回來!不然真該讓墨痕姐姐看看的,連最嚴肅的周先生,都說我們元娘是技壓群雄呢!」
墨痕微微一笑,謝葭的畫技是她一手教出來的,她怎麼會不知道。
謝葭嗔了知畫一眼,跟著墨痕的腳步上了樓,一邊道:「今日時間倉促……墨痕姐姐以前說我作畫時總是喜歡著眼小處,以至於處處靈動,卻失了主心骨。以往我都不明白,今日我瞧見了同窗南師兄的畫,才明白了姐姐的意思。他的畫不過寥寥數筆,只有荷花清泉綠葉,卻生意盎然,那花兒裡藏的魚彷彿都是活的,躍然紙上……宋先生說他的畫是入骨已有三分。我自愧不如。」
墨痕一喜,欣慰道:「今日你與同窗聚於水榭作畫,竟能有所感悟,一下醍醐灌頂,實在是出乎我的意料。日後再加把勁就好了!」
謝葭笑道:「是!」
儼然是個學生面對自己的先生。
墨痕也只微微一笑,沒有拒絕。
上了樓,謝葭稍微休息了一下,和墨痕說了兩句話,墨痕欲告退了。她本來就住在外院,只是在謝葭面前當差而已。
謝葭這才發現屋子裡好像少了個人,她奇道:「喬媽媽呢?」
墨痕一怔,道:「下午就不見了人……此時也不知道她在哪裡。」
正說著,喬媽媽從樓下上來了,一臉的喜氣。見著謝葭,也笑容可掬,行了一禮,道:「這剛回來,就聽元娘提起奴婢呢。」
墨痕笑了一聲,告退了。
謝葭亦笑道:「喬媽媽,去了哪裡,怎麼現在才回來?我們屋裡,針線拿的出手的可只有你一個!我還指著你給我做個漂亮的琴套送給三娘呢!」
喬媽媽更是笑得像朵花一樣,道:「也沒怎麼,先前是跟輕羅姑娘打了招呼的,去繡房挑了幾款好看的針線,想回來給元娘做新衣裳!既然元娘要先給三娘做琴套,那就先做琴套好了!」
謝葭看她心情非常好,也沒有多想,只笑道:「那你可得多帶帶輕羅,帶出來個徒弟,以後你也可以輕鬆點。」
喬媽媽一怔,隨即笑了,道:「若是輕羅丫頭想學,奴婢自然不敢藏私的。」
輕羅抿著唇笑,道:「我早就想學,只怕喬媽媽不教!」
眾人又都笑了起來。
謝葭收拾了一下,便去做功課。
喬媽媽在一旁看了,只覺得心裡暖洋洋的。今日大娘也……她只說怕元娘多心,所以不敢多和自己走動。可憐大娘到底是個庶女,母親又執掌家務,處處都要避嫌。哪裡就有元娘這樣自由自在,又得侯爺寵愛。
大娘有大娘的難處,只要她心裡還惦記著自己教她的一片心意,也就夠了。
喬媽媽想著,先坐了下來,把從繡房拿來的各色配線都整理了一下。大娘說要繡美人團扇,請她幫忙配色。她把自己選出來的配線挑了幾款來給三娘做琴套,剩下的就打算給大娘送去。
一時之間,屋子裡靜悄悄的。謝葭披著外套,伏案疾書,濃密的睫毛在燭火中投下一片靜謐的陰影。
知畫研墨,輕羅打扇,喬媽媽就在旁悉悉索索地做著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