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都督夏扶民穿著藏藍色團花緙絲夾袍從大門出來,對著台階下面端凝而立的顧遠東拱手道:「顧少都督有禮了!」
顧遠東一襲淺灰色緙絲貂皮長袍,刻意藏起了幾絲鋒芒,看著就像個玩世不恭的紈褲子弟,對夏扶民拱手回禮,「夏大都督別來無恙?」眼角輕笑,眉梢微挑。
齊意欣低著頭站在顧遠東身後,聽見夏扶民的聲音渾厚低沉,有幾分好奇,抬起頭飛快地往前面睃了一眼,就看見夏扶民身材高大,兩肩魁梧,眉目深邃,只是到底有了年紀,臉上頗有幾分風霜之色。
可是顧遠東和夏扶民面對面站在一起,居然讓齊意欣看著有勢均力敵之感。
要知道顧遠東才二十五歲,而夏扶民已經三十八歲了,論理顧遠東是夏扶民的子侄輩,跟夏扶民的兒子才是一輩人。
夏扶民看著顧遠東英氣內斂的樣子,由不得感歎地大力拍著顧遠東的肩膀,道:「我對顧兄最服氣的地方,不是他佔了江東,而是他生了個好兒子!」
顧遠東微微笑道:「夏世伯謬讚了。小侄性子粗野,也經常讓家父頭疼的。」已經都換了稱呼,以世交的身份互相說話了。
兩人寒暄的時候,康有才扛著照相機走過來,對著他們倆的側面啪啪啪啪地拍了很多照片,舊式閃光燈閃起一陣陣白煙,往空中盤旋而去。
夏扶民皺眉看了康有才一眼,問顧遠東:「賢侄,這是做什麼?」
顧遠東打著哈哈,將康有才叫過來,對夏扶民介紹道:「這位是《新聞報》的康記者。伯父知道《新聞報》吧?」
夏扶民眉頭舒展,笑逐顏開,親切地握了康有才的手,讚道:「原來是大名鼎鼎的《新聞報》記者,久仰久仰!」
康有才不卑不亢地頷首謝過,把手從夏扶民手裡抽出來。扶著自己的照相機。笑道:「夏大都督雄姿英發,英偉不減當年,康某三生有幸,得見真顏。——來。兩位握住手,並排站著,讓康某為我新朝兩大都督握手言歡。拍張值得紀念的照片!」
夏扶民點點頭,站到顧遠東身邊,兩人左右手交握。同時看向康有才的鏡頭。
幾聲鎂光燈響過,兩大都督的合影,便載入了史冊。
夏扶民和顧遠東一起走上台階,對他笑著道:「聽說你要來,老成也急了,非要親自過來給犬子做壽。」說的是江北大都督成士群。
顧遠東留心著身後的齊意欣,眼角的餘光瞥見她低頭跟上來了。才對夏扶民敷衍道:「成世伯也來,是再好不過了。小侄也有多年未見成世伯了。」
夏扶民就問起他最關心的問題。「你爹到底怎樣了?聽說一直病著?」
顧遠東含笑謝過夏扶民的問候,輕描淡寫地道:「我爹自有我爹的主意,我雖是他兒子,也是想不明白他是要做什麼的。」給了夏扶民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碰。既沒有說顧為康病著,也沒有說他沒有病。
夏扶民臉色微變,很快又鎮定下來,帶著顧遠東來到夏家內院上房,對上房伺候的丫鬟吩咐道:「去請大少爺和大少奶奶過來,就說世兄來訪,他們一定要見一面。」
那丫鬟屈膝應是,出去喚人去了。
顧遠東和夏扶民分了賓主坐下,齊意欣站到顧遠東身後。
夏家的下人送上茶。
顧遠東接過茶,也沒有喝,就放在一旁,對夏扶民欠身道:「世伯,小侄有一事相求。」
夏扶民詫異,不知道顧遠東在玩什麼把戲,面上笑著抬手道:「有話就說,跟我客氣什麼?」
顧遠東回頭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齊意欣,才對夏扶民道:「有些禮物,在後面沒有帶進來,請容小侄冒昧,讓人去取一遭。」
顧遠東帶來的護衛都在門外守著,那些丫鬟婆子和管事,卻在外院跟夏家的管事交接禮物,又要安排住的地方,正是忙碌的時候。
夏扶民忙道:「不用急。以後有的是功夫,今兒第一次見面,大家就敘敘舊。——正日子在五日之後,來得及!來得及!」
齊意欣在背後輕輕咳嗽了一聲。
顧遠東就不再堅持,笑著拱手道:「那小侄就不客氣了。等會兒見了大公子和大少奶奶,可是只有兩手空空了。」
夏扶民笑著擺手,把話岔開,對顧遠東道:「賢侄來了我們輝城府,一定要好好四處玩一玩。江南女子多絕色,無論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還是名伶神女,都是鼎鼎有名的。」
齊意欣知道,神女便是妓女的代名詞,雖是低頭垂眸做丫鬟狀,卻死死盯著顧遠東的後頸項處,眼裡的光芒似乎有了溫度一樣,刺得顧遠東如芒刺在背。
顧遠東本想就著夏扶民的話頭,順勢調笑兩句,猛然覺察到背後有人放出死光,只得咳嗽一聲,端起茶杯潤了潤唇,不敢答話。
夏扶民見顧遠東不答話,以為他是臉皮薄,也不多言,待放下茶杯,剛才出去的丫鬟已經進來回話,道:「回大都督的話,大少爺一會兒就來。大少奶奶……大少奶奶……」聲音越來越輕。
夏扶民端著茶杯的手緊了緊,淡淡地問道:「大少奶奶又怎麼了?」
「大少奶奶說,身子不舒服,就不過來了……」丫鬟的頭垂得更低了。
顧遠東和齊意欣兩人心頭都是一凜。這夏家大少奶奶,好大的架子!
他們都知道,夏扶民妻子五年前過世了。夏扶民自己沒有再娶填房,家裡也沒有姨太太,整個夏家的內當家,應該就是大公子的妻子大少奶奶。
可是如今來了貴客,都領到內院了,她這個主持中饋的大少奶奶。居然躲著不見人。
齊意欣和顧遠東都暗自沉吟起來。
夏扶民待要說話,又似乎想起了什麼,沒有再言語,揮手讓那丫鬟下去,道:「去給大少奶奶請大夫去。」又對顧遠東解釋,「讓賢侄見笑了。犬子的媳婦身子也不妥當。成日裡三天好。兩天病的。——唉,也是我們夏家的氣數啊!」
顧遠東放下茶杯,撣了撣長袍下擺,笑著勸道:「世伯年歲還輕。比我們年輕人都不遑多讓,另娶一房又如何?——再生個兒子……」
夏扶民突然大聲咳嗽起來,從上首的座位上站起來。大步往門外走去。
顧遠東和齊意欣一起偏了頭看向門外,原來是夏家的大少爺,終於千呼萬喚地出來了。
顧遠東站了起來。飛快地回頭對齊意欣做了個安撫的眼神。
齊意欣努著嘴,讓顧遠東往門外看。
就見一個面色蒼白,極為瘦削的年輕人,扶著夏扶民的手,走了進來。一邊走,一邊咳嗽。齊意欣終於明白,康有才說夏大公子跟紙片一樣薄是什麼意思。
顧遠東往齊意欣前面走了幾步。將她擋得嚴嚴實實地,才對夏大公子拱手道:「大公子有禮了。」
夏大公子拱手還禮。只這一個動作。就像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夏大公子這樣虛弱,顧遠東卻故意走到他跟前,往他肩上輕輕一拍,道:「夏大公子精神頭不錯啊。——夏世伯,您多慮了。夏大公子一定會長命百歲,為夏家添丁加口的……」
話音未落,夏大公子就被顧遠東拍的快要癱倒地上去了,而且咳嗽聲一聲比一聲急促,倒讓齊意欣聽出幾分憤懣和不甘。
齊意欣往旁邊走了兩步,從顧遠東身後探出頭來,往夏大公子身上打量起來。
夏扶民趕緊扶住自己的兒子,將他交給後面兩個跟著的兩個虎背熊腰的丫鬟,道:「扶大少爺回去吃藥。」
夏大公子的咳嗽慢慢停了下來,對著顧遠東苦笑道:「讓世兄見笑了。我現在這樣,生不如死,還吃什麼藥啊?」
夏扶民臉上變色,低斥一聲:「快扶大少爺回房去!——你們怎麼照顧大少爺的?若是再這樣,我斃了你們!」
夏大公子冷笑兩聲,不再說話,扶著兩個丫鬟的肩膀,轉身離去。
顧遠東面不改色地勸夏扶民:「夏世伯莫怪。小侄也是慣會跟家父作對的……」
夏扶民歎了口氣,在上首坐了下來,道:「我這個兒子,從小多病。能長這麼大,我已經很滿足了,不指望他有什麼本事,只要活在我身邊,就是他的孝心了。」
言辭之間,居然一片慈父之心。
顧遠東窒了窒。他本看不起夏扶民,可是他也知道,夏扶民雙親早亡,靠自己打拼出來的,娶得妻子,也是他當年貧賤時候所娶。發達之後,並未三妻四妾,一輩子只有一個妻子,也只生了大公子一個兒子。比起他爹顧為康,在女人這方面,確實要強一些。
可是齊意欣卻覺得奇怪。夏大公子對他父親,似乎有說不出的怨恨。
上房的人沉默下來,外面來了一個小丫鬟,怯生生地道:「回大都督的話,大少奶奶不肯看大夫,在屋裡哭呢。」
夏扶民似乎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叫了人過來吩咐道:「領著顧少都督去外院歇息。」又對顧遠東囑咐道:「想吃什麼,玩什麼,儘管開口,別客氣。若是想到街上逛一逛,跟外院的管事說一聲,他們自會安排。」說著,急匆匆跟著那小丫鬟出去了。
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齊意欣跟在顧遠東身後,出了夏家的內院,往外院的客房裡去了。
來到夏家給顧遠東他們安排的院子,齊意欣見蒙頂和碧螺指揮著丫鬟婆子,已經將下榻的地方都收拾好了。
顧遠東招了護衛過來問話,齊意欣就去了丫鬟們住的屋子,找蒙頂和眉尖說話。
她們兩人卻不在屋子裡面。
齊意欣就隨便找了個丫鬟問道:「蒙頂姐姐和眉尖姐姐去哪裡了?」
齊意欣和蒙頂、眉尖三個人,像是突然冒出來的一樣,就做了顧家丫鬟的頭兒。特別是齊意欣,還得了最好的差使,一直跟在少都督身邊。
這些丫鬟早就看她們三人不順眼了。蒙頂性子急。又有功夫,略有人挑釁,就被她收拾回去了。這些人當然不敢造次。
眉尖性子沉穩,行事滴水不漏,讓人找不到錯處,那些喜歡看人下菜碟的人也不敢尋她的碴兒。
只有齊意欣。看著面目普通。說話見人就笑,好像沒脾氣的樣子,就被有些丫鬟給看輕了。
聽見齊意欣問蒙頂和眉尖,那丫鬟挑了一雙柳葉長眉。拿了把笤箸過來,塞到齊意欣手裡,道:「沒看我們正忙著嗎?你幫著掃掃屋子吧。」說著。對著另外幾人擠眉弄眼,要將清掃整間大屋子的活兒,給齊意欣一個人干。
要是在平時。齊意欣掃掃院子也無妨,就當是鍛煉身體了。可是今日她心裡有事,又想著要去找人問路,打算出去逛逛,看看李家巷到底在哪裡,就把笤箸扔到一旁,道:「我忙著呢。這掃屋子。不是我的差使吧?」
那丫鬟沒想到一直笑臉迎人的小欣居然拒絕了自己,臉上有幾分不甘。叉著腰問她:「你有什麼忙的?天天跟根柱子似地杵在少都督背後,就是你忙的事?連端茶遞水都不會,還想攀高枝了,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行……」
話音未落,齊意欣已經沉下臉來,抬手就扇了那丫鬟一個耳光,道:「你是今兒才來的嗎?我是幾等,你又是幾等?居然敢使喚起我來!——你才要去……照照鏡子!」到底說不出那樣不雅的話。
那丫鬟也是進顧家才不久的,仗著有幾分顏色,一直想往上爬。本來以為這次跟著少都督來江南,只有她才配做貼身丫鬟,卻被一個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粗使丫鬟搶了趟兒,早就積了一肚子火。
現在還被這個她又恨又妒的小欣扇了一個耳光!
這個仇怎能不報?
那丫鬟就要撲上來。
齊意欣懶得跟她糾纏,伸手格住那丫鬟的手,警告她道:「把招子放亮點兒。再跟我糾纏,我讓你回不了顧家!」說著,推了那丫鬟一把。
屋裡的丫鬟突然呼啦啦跪了一地。
齊意欣回頭,看見顧遠東面色陰沉地負手站在門口,似乎已經聽見她們剛才的爭執了。
齊意欣臉一紅,磨磨蹭蹭地要跟著那些丫鬟一起跪下。
顧遠東一抬手,將她攔住,齊意欣趕緊順勢站了起來。
蒙頂和眉尖在門口看見顧遠東過來了,知道定是來尋齊意欣的,笑著大聲道:「少都督,茶水燒好了。」
顧遠東眼眸輕抬,掃了屋裡的眾丫鬟一眼,便對齊意欣道:「小欣,這屋裡哪裡是你來的地方?還不給我回去!——以後要是離了我的屋子,家法懲治!」說著,又問剛才跟齊意欣爭執的丫鬟:「抬起頭來,你叫什麼名字?」
那丫鬟心頭一喜,怯生生地抬起頭,一雙眼睛水杏一樣瀲灩,答道:「回少都督的話,奴婢名叫水杏。」真是人如其名。
顧遠東點點頭,回頭對眉尖吩咐道:「記住名字了?回家說給外院的管事聽。」
齊意欣忍住笑,跟在顧遠東後頭回到他的屋子。
顧遠東一進門,見四下裡無人,就給齊意欣倒了一杯茶,遞到她手裡,「喝吧。我看你剛才在夏家內院的時候,就想喝茶了。」
齊意欣接過茶碗,抿了一口,放到一旁,拉著顧遠東坐下來,乖巧地站在椅子後頭給他捶背,低聲央求:「東子哥,一會兒出去,帶我一起去啊?我還想叫了康先生一起出去。」
顧遠東知道齊意欣和康有才到江南輝城府,就是為了查清他們的員工阿呆失蹤的真相。
闔了眼享受著齊意欣難得的慇勤,顧遠東沉聲道:「康先生已經出去打聽去了。」又問齊意欣:「你從哪裡尋來的康先生?——還真有幾分本事。」
能得顧遠東一聲誇讚,這康先生一定是很入他的眼了。
齊意欣面上有了幾分得意之色,眉眼彎彎,「康先生說他以前是緹騎呢。——東子哥,緹騎是做什麼的?」
顧遠東闔起的雙眼倏然睜開,眸中精光一閃,回頭問道:「他真的這麼說?」
齊意欣點頭,坐到了顧遠東身旁的杌子上,將康有才的來歷,一五一十說了一遍。
顧遠東忍不住微笑:「你的運氣真是不錯,這樣的人也能被你尋了來。——不過,你不覺得,這樣的大才,在你們報社做個狗仔,有點大材小用嗎?」
齊意欣當然不同意,嚷嚷道:「職業不分貴賤。你怎麼能說我們的報社屈才呢?——我跟你說,狗仔這個位置,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又嘟噥道:「再說,我可給的是高薪,一個月十兩銀子呢。」
顧遠東反手想握住齊意欣的手,齊意欣卻飛快地站起來,漲紅了臉背起手:「男女授受不親,別動手動腳的。」輕嗔薄怒間,別有一番風情。
顧遠東看得呆了一呆,才轉回頭,若無其事地道:「我是看你手上有只蜘蛛……」
話音未落,齊意欣已經跳了起來,在自己身上亂拍亂打,口裡叫著:「蜘蛛在哪裡?蜘蛛在哪裡?快幫我趕走它……」
顧遠東低頭悶笑,負著手道:「男女授受不親,我不可以幫你趕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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