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來,當個尼姑沒有什麼不好,吃得有可能會清淡一些,但絕不會吃不到,因為這是皇宮,皇上也不差那點兒。而且,飲食上清淡了,人也會隨之清淡。如果,再要細論起來,真是沒的不好。
這好像是自我安慰。
頡利說自我麻痺是我的特長。
姐姐目光含定一絲雲和,並不看向跪在地上還弄出了許多聲響的宇文承祉,目光空空,量向遠處,似並不在這樁事上。
可這一次宇文承祉又犯了牛脾氣,脊骨堅挺,好像是打定主意打罵不退。
但姐姐即不打他也不罵他,就是常常的不理他。
不過我還是猜錯。姐姐並沒有讓時間太長久地陷於沉默。她推開經卷。目光晃晃間移過,其實,也並沒有真實看向宇文承祉。
我雖在煩惱之中,八卦氣質尤濃。說來,不是一個好女子。
姐姐的聲音淺淡平常,就像我平日裡常常做的自言自語,不含極任一分的情感,「這件事與你無關。你若是信佛,便要自修,何苦戀著這些不相干的事。紅塵事煩,總要有個取捨。你且去吧。」
我目光匍匐迴繞,在姐姐的背後探出頭來。
宇文承祉猛然止了悲聲,從驚怔中抬起頭來。
那道目光正對上我。
這不是日常裡他一雙冷漠到家的眼睛,裡面有分明的情感,似乎等著母親愛憐於他。
也許他淚眼模糊,一時沒有發現我,總之,許久他都沒有做出第二副表情。
我注目他良久。不明白,他為什麼對我不懷好意。而且這個不懷好意的情緒還能如此的持久。
只是,現在我也無有情緒理他,不是要做一隻尼姑嗎。好吧,總得安分守己,我目光對過桌上的一排佛經。想想總要對它們做點什麼,以明我志。
那就……
我打定主意之後,大大方方地抱了本佛經,向姐姐道了個別,就很賢良淑德地離開了。
只是覺得有一點不好,這個庵堂麼,它不是在千林掩映,萬花圍簇的深山密林裡。似那般顧盼幾日都見不到一個人影。手搭涼棚,萬山尋遍,才記起自己是在人間。可惜都不是。它是在這長安,陰影重重的一個禁錮裡面。少了許多真正的佛家氣質。
姐姐雖然如此告知於我她的打算,其實卻並未真正同皇上商量過。她那麼肯定皇上會答應,只是因為她覺得這是一件小事,而且就算她提出再大的事情皇上也會同意。就如宇文承祉這一件事。不過世事難說定。這一回,同樣事出意料之外。
沒想到,皇上會不同意讓我遁入空門。
這個事,宮人和我說時,目光有一點多變。我就知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只是沒想到,問過之後,我真是長了一個見識。
那就是。世事如環無端,而命運又是如此的周流無礙。
所以,想來會再無關聯的頡利又一次浮出水面,唯止不同的是這一次得到是他終於高昇的消息。他現在便是繼任的新可汗。而且,現在已經派了突厥的使者進京。帶給了皇上一些禮物。和一些實際上的威脅。
說到禮物就是牛羊。
說到威脅就是突厥,新近擴了軍。而大唐初立還有許多戰事未平。如果朝廷想要出兵平叛,就必要保證突厥不生異心,如何兵不血刃使之臣服,很傷朝廷上一干群臣的腦筋。
後來,那些使者自己出了一個主意,其實,也就是頡利自己的主意,他們的可汗一直想與大唐和親。人選也並不讓人為難,就是前楊帝的未嫁女兒。
前楊旁的女兒朝中有幾個,未嫁過的就只有我一個。
兵戈所指竟然會是我。
夜色濃郁,我不勝戚涼,聽宮人傳回的話說,朝堂上無人反對。
皇上其實無法不答應,這位頡利可汗的要求,要送我遠赴突厥和親已成定局。
我有些落寞。宮人給我送了藥來,儘管我覺得我再沒有必要喝那個,也沒有跟她計較什麼。只覺得現在做一切其實都是無所謂。因為我的命運似乎一直都不是由我在執掌。如流如塞也全在他人愉悅。
那宮人本是在一旁默默地陪著,後來大概是覺得我在這裡的日子也不會太長,心中生了一些情緒。便主動與我說起話來,從上一次到現在,她倒顯有這麼多的話要和我說。
我仰著頭,笑看著她。似乎從今天開始,我發覺我是一個心裡懷著一樁事,才愛笑的人。只因,一心的愁苦時,若是不笑,真的不知要綴上什麼情緒才好。
那宮人輕輕的聲音說,「頡利頂替了戰死的上一任可汗成了新可汗。而他手段勁辣,又素通漢事,所以任新可汗不出月餘,便向中原秣馬厲兵。」
我轉了轉手中的如玉質的小藥碗,回味著口中苦盡甘來的感覺,想,就是這樣的苦的回味是甜的,而甜的回味卻是酸的。
大唐新定國事,難免捉襟見肘,而頡利,就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欺負大唐,可以說是這個混球選中了時機,反正,他那樣心狠手辣的人,不做出來心狠手辣的事兒來,反倒是不正常了。不過,唯一的一點,我覺得他可能是一根筋了,他怎麼能在這個萬分重要的時候,不是想娶李世民的姐姐呢。那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
我才想起來,他的姐姐已經嫁人了,而有幾個妹妹還在太幼小,那他也不能太屈尊降貴啊。但我也不傻,皇上怎麼會捨得將自己的女兒嫁出去,還是像我這樣的不連心不連肝的便宜公主嫁出去,比較不會傷心。
總之,這世上的事就是讓人想不明白。我根本就沒有公主過,他們都說是我忘了,也許是他們認錯了人呢。我算是見識過公主的生活的,但我其實說不出她到底好不好。就在我心底,我覺得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們都是這樣冤枉我是公主,我已經百口莫辯,時間長了也就因應自然。
而眼下事已至此,皇上答應頡利的要求和頡利能提出如此要求,大概是,一個覺得,不過如此,一個覺得必能失去的東西才是好的。
是以,為了能暫避突厥殺伐矛頭,皇上就只有答應他的要求,更何況這個要求還是如此的簡單。
等到下午的時候,這宮人偷偷告訴了我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聽來的秘密,在朝堂之上秦王等幾位親王都是與聖上的意見相左,認為不能頡利予取予奪。這個消息與她之前給我的消息,是相左的。我盯看著眼前的風潛花搖,覺得,並無能真的分辨出什麼。也再不想分辯出什麼才好。
只是,她一說到李世民,我心裡就慌慌的,彷彿一直有一根繩子拉扯著我的心,而現在那根繩子已經老了、爛了,連著芊芊的一捧心都要拉不住了,可也不是直接掉下來,它就只是搖搖欲墜,而且一直搖搖欲墜。
我還是不能騙了那顆心,就像我覺得我再也不會因為這三個字而緊張時,一切還是如同往昔。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低下頭,絞著手指,並沒有接她的話。不過我一定是瘋了,又逼自己想得客觀些,憑什麼說李世民就是為了我呢,我被帶來了這裡,他一定是知道的。可是,他一次也沒有來看過我。這樣想也不對,其實我也不願意他來。但是有的時候,我會非常非常想他,就會怨他沒有來。
誰說那些氣人的話就會說錯,人們不是常說,忠良逆耳,利於行嗎?
就像那個宇文承祉說的,我和李世民就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他對我說這句話時,我沒有想到會比直接打我一頓還厲害,我的心裡一直記著他的這句話。最開始時,我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他說話的樣子,就彷彿他一直就在我耳邊,一直說到了如今。
可是唯一的一天,就是今天,我覺得他說得也挺對的。這本就是事實,而事實根本就不在於別人說與不說。
於是我更加客觀地展開推想,正是老派的精細,穩紮穩打;新派的大氣,錚錚鐵骨。李世民他不同意這件事,並不一定與我何干,他就只是不願意向頡利屈服。一切只是塵世中的虛相羈絆。事情都是平常這事,只不過是我們想得太多。
我又何嘗不知,那個頡利也不在是從前那個頡利,他成了突厥的新可汗。並不遠的從前,就是因為我的緣故李世民才一次又一次地放過了他,結果也果真縱虎歸山。雖然這其中也有李建成的緣故,但畢竟也有我的緣故,所以,我還有什麼臉真的去見李世民。
至於姐姐,原來對和親就無異議,而且母后就在突厥,正好也可以由我以可汗胭脂的身份,近前侍奉。
我只是沒想到繞來繞去,那裡會是我最好的歸宿。
我叫宮人合上窗,因為日光散出了濃濃的熱量,只覺得有些烤人,我說,我要睡個午覺,就讓她離開了。
她似乎還想說什麼,從前她可是跟姐姐一個性格的,讓我覺得禪靜。但是,今天她可能是覺得,我要走了,如果不把要說的話一次性說完,那就沒有日子說了。而且歷來由中原到異域去和親的女子,都是最最最可憐的。人生地不熟,遠比寫這幾個字時能想到的要辛酸得多。總之她的那個離去頗為躊躇。
我卻不想再聽更多。只想一切都隨彎就彎,隨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