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為歎服,婆婆一字不差地學來的流言裡,對李元吉的面部表情,觀察得是如此的細緻,細緻到了已經清晰地發現,不幸的李元吉被裴寂幾番戲弄後,初初生出了一道抬頭紋。
這樣真正的史實,卻由於只是邊角余料,過於無關緊要,而終究無法被考入歷史,否則必是個有趣乃至有意義的發現。我想,若是有一天,我要寫一本書,就要叫做《古今閒事考》,由來打打牙趣,給大家的平淡生活增添幾絲喜氣。只是,這樣的書還沒有寫出來,就知道由於太不入流而被潮流淹死的可能性極大。
後來,李元吉徹底被裴寂激怒,人家是皇子,一怒當然就要動用非常手段,先揍一頓再說,或是先砍一頓再反想一下過錯,都是他的常用手段。
其實,他若然能真的打裴寂一頓,才能真正算得上是眾望所歸。眼下,我都能感覺到,在那個精緻的時刻裡,有多少雙眼睛在期盼著,李元吉能真的打裴寂一頓,從而使李世民獲得李元吉暴虐無禮,無視天家禮法的終極證據。
當然,李元吉對這種事情還是很有顧忌的,氣氛上升的終點,他氣急敗壞的就只是要舌戰大儒,開始張牙舞爪地說了一些極是動聽的難聽話。正所謂,罵人沒好口。李元吉這一頓罵,若要盡興,難免要衝破禮法。但我與所有看熱鬧的人一樣覺得他這樣真的是太不盡興了,他就不能再大聲一點,他就不能再瘋狂一點兒。他真的是太保守了。
這一段,婆婆學不出來了,她只是一帶即過,我多少有一點失望,就想著。李元吉會說裴寂什麼呢,深深思考來去,覺得他為什麼就不能償了大家的所願,打裴寂一頓呢?那樣的話,我就可以問婆婆,他打了裴寂的哪裡,也就不用再苦苦思考,他到底罵了裴寂什麼難聽話呢?
其實,是他小家子氣,他只要一看人家裴寂。那坦蕩的樣子,就應該一早猜到,人家是來找茬的。還敢罵人家,最好就是不吭聲。不過,李元吉身為皇子覺得他爹是龍,他就是龍蛋,而龍蛋的特點就是它不是孵出來的。他是老天派下來的。我也沒指望著,他能有那覺悟。
但,這裡緊接著,就出現了一個不巧。這一個很是迷人的不巧,據婆婆與我分析,多半是那裴寂使出來的手段使然。其實。這也不是很難猜,應該是他早就用了一些手段,讓皇上在這個時刻拒見李元吉。比如說,今天天象不好啊,不適合見北來之人啊;又比如說,今天卦象不對,有星星衝撞。不適合見北來之人。反正,他一早知道李元吉會從北邊回來。一早就將這個事情說給皇上聽就可以起到水到渠成的作用。
是以接下來,他並沒有隱瞞,如實地告訴皇上,李元吉回來了,並想求見的消息。也就是說,事實上,並不是像李元吉妄自揣測的那樣,裴寂膽大包天,竟然不讓皇上知道他回來了的消息,而且皇上真的並不想立刻召見他。
從前有一句話,叫做一步錯,步步錯。
裴寂的安排裡,當然不會忘記皇上這個重中之重的人物,縱然李元吉鬧得氣勢洶洶,其實他還只是個男配。裴寂的全部功力都用在了,要讓皇上在這個時刻,無所事事上面。只因沒有皇上在這個時刻的龍眼照拂,就沒有一切。
所以,皇上無事的時候,必定聽到外面像大街一樣的熱鬧,因為設計者就是這樣設計的,皇上他老人家在這個時刻注定是無所事事且想有所事事的。於是一切就按照設計的意圖,皇上就定然會出來看熱鬧。
這一看,還真是看到了個熱鬧,估計,他當皇上這幾年,清靜得都煩了。主要是,沒有看過誰在他面前發脾氣。是以,皇上很有興致地足足讓李元吉發洩了好一會兒,把證據都握全了,直到,聽到李元吉一著急,開始使用了深不可測的說法,頗有些刺耳大膽的意味,才不緊不慢地「咳」了一聲。
婆婆有些感歎,也不知道,平時不太擅言辭的李元吉,昨日怎麼就擅了呢。說來,他還真是一個可塑之才,這麼快,就將自己完好代入了人家裴寂的圈套裡,讓裴寂省了多大勁啊。我也覺得對,這一生,能夠擁有一個豬一樣的對手,真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也可以從中看出,未來的日子裡,我們都要不修自己而是修一個對手,且要修一個一生一個的豬一樣的對手。那麼,這一生將是多麼的山青水秀啊。
從中,我有些後知後覺的認為,天才是需要激發,據頡利說,小鷹學會飛翔,就是從一路跌跌撞撞開始的,看來,李元吉確實有這方面的素養。
只是,他皇帝老爹沒有注意發掘,後期更是沒有跟上培養。天子動怒,李元吉被罰去殺頭。裴寂馬上充作個好人,為李元吉求了一翻魚水情深的情,說得李淵險些老淚縱橫,才命人將李元吉重新拎回來,又勒令他拜謝過裴寂,才改為罰他閉門思過。
得到這樣的結果,我頓生了一大片的失望之情,還第一次頭腦清醒地覺得,裴寂是打草驚蛇了,這個李元吉,日後一定會對他防備有加。
可婆婆卻說,「裴寂只能那麼做,你當皇上,真的為了這點小事,殺他那為數不多的兒子啊,那不過是做戲給裴寂看。不過這樣下來,皇上倒真的是對李元吉失望,認為他不僅胸無點墨,還胸無大志,萬不成承祖宗基業,從此也開始對他不冷不熱,只認為他是個敗家子。」
萬里長城也不是一日修成的。我點點頭,表示婆婆說的很是有理。
然後,婆婆又開始給我講第二個故事,第二個故事順從第一個故事得來,正是李元吉犯的那個錯的後續。
也正是李元吉犯的這個錯誤,使得太子錯估了形勢,以為元吉罹了世民的欺負,皇上卻落花無言,反斥了元吉無事生非。乃是,皇上心意轉變,傾向於李世民的原因,回去當夜就開始寢食難安。
又恰得了,李世民使人放出的話來,太子本就需要這樣的機會,一看見有標題為這個的機會,就很天真地相信得鐵定。話中說,「皇上當夜或恐生了急症。也是因了日間,李元吉做下的糊塗事,說皇上一看兒子的敗家樣子就怒打心頭生,所以,這樣一來,心頭上就不大好了。」
太子一時對應心意,以為,父皇真的是要死了,覺得,真的是天賜良機,而且不能眼睜睜放過良機。白天裡的裴寂,都不知何時,成了李世民一夥,也就足可以說明,不知有多少的太子黨,明面上是自己人,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會倒戈。又因為,書讀得太多,自然也就相信書上的道理,覺得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是亙古不變的道理。然後,其它的什麼什麼道理,也就不大有功夫去想。
接下來,太子雷厲風行,一副今夜無眠的樣子,不顧宮規,要強行進入內宮去探看老皇上。誰知,那天的佈防,也確實有是出自李世民一黨之手,讓太子滑不溜腳地一闖,就闖到了父皇的床頭,驚了皇上的好夢。
四目相對,良久無言。老皇上身邊的女子抬起頭來,發出了一聲「啊」,又縮了回去。
好長的時間,皇上還以為是自己做夢夢到的兒子。父子相對望眼,皆出了一身的冷汗,只是老皇上雖然震怒,卻並沒有老糊塗,只當太了是關心自己並沒有深究,只是容兒子說了一個理由,大有七步之間許他做首詩的詩香氛圍,但終究是找理由比做詩要簡單得多了。
太子雖是誠惶誠恐,卻也還能謅出個說辭,說自己做了個夢,夢見聖躬違和,心中誠然慮念,夜不能寐,思父之情不能自已,於是,就跑來皇宮。
然後,「撲通」一聲跪在李淵腳下啼哭不止。
李淵明知道他在撒謊,卻只想著楊朝之禍引源處,皆是廢長立幼、禍傾社稷的慘痛教訓。是以,一番思前想後的考量了來去,只將此事擱置下去,並未馬上處置,仍要太子回了東宮。而之所以,只是簡單訓誡了兩句,其實,是想要容後再做絕斷。
太子一路出來,身子鬆軟,一身的冷汗猶冒個不停,給夜風一激,只覺得得透心涼。身子搖了幾搖,差點爬回東宮。
不過,天長日久,未見父皇再未重提此事,才稍微放心。
這兩則睡前故事,驚心動魄了一點兒,萬分也不惹睡意,真讓我懷疑,我是怎麼依著它們,做了睡前鋪墊,迅速墜入夢鄉的。
因為,我太累了,一路人在旅途,上了好些火,又中毒、又擔心,簡直是不知不覺地,捅了一個又一個馬蜂窩。不過,現在,可是安穩了,就是心裡像長了草。是以,來長安的第一覺,我睡得,簡直都要忘了今昔何昔,自己又是誰了。
一覺倏然轉到了大天亮不算,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李世民就坐在我旁邊。那麼靜靜地看著我。
我一睜開眼,就看到他,都以為是思念成災,夢裡日裡的,只知道想著他呢。可是,我揉了揉眼,感覺到一雙手握在了我的手上,他仍然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