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曉得,魏征能如何鉤尋起,那些塵封得慌張的舊事,心裡一閃而過的像是害怕,彷彿是在那樣害怕,就要引動一身的顫抖,生怕他能真的鉤尋出來那些舊事來,再容不得人做出一些幻想。而思念本已千瘡百孔,若是罹了一次覆蓋,就再也爬不起身。我是在怕他毀了我的思念。
魏征也知道,我可不信他,所以,他一揖向我,很認真地要求我給他一段時間,他臉上起了一點習習如風的著急的樣子,彷彿今天的事,並不是我們私下的交易,而是在朝堂之上惹他鄭重、認真無比的相懇。他在李世民面前答話,也從未有這樣緊張,可是,他現在就是挺著急地,要我確認答應他的要求,而毋要予以否認。
我當然希望,知道那些剝開層層縛繭後的真正的事實,可那也正是我一直要苦苦逃避的部分,每每想到它,心中就會莫名悸動非常,我怕,真相毫無懸念就是那樣的,而且還只是所有不堪中的九牛一毫,一心探尋下去就會是個分離。還會是個亟亟不堪的勢必分離。
所以,我才猶豫啊,這樣、這樣的猶豫。我扭著自己的手指頭,一顆心在如淵的心事裡深陷掙扎,一次次上升又一次次沉沒。他已不知因何平靜,臉上又恢復了如常的顏色,他對我說,「辦法一定是會有的。而若要想抽身苦難,就難免要近身看看苦難才能知道如何解脫。」
解脫,我心中頓時騰起,細細的希冀,轉瞬卻已覺得,那樣想只是希求非分,不過是自欺欺人。卻原來到了此時,已然是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我隨口應他。「好吧。那我就等著你的辦法。」
可是,我的心沒有等,甚至偷偷希冀,永遠也不要有辦法,或者馬上就有辦法,或者兩樣都不是,就不知道,要果真是那樣的話,又是個什麼樣子。
望著魏征提背影失在疊翠之間,世事彷彿仍然回到從前。只餘一味苦猜,全無憑證。而,心海剎然波閃。合成永念。一切都不好,一切都不好,只有躲起來才最好,我不想知道答案,所以要找答案。
這一個耽擱。真是漫長得像永遠也不會結束,清日走遠,山黛隱去,夜覆週遭,心意也似要隨之隱去,再不動息。那樣也不是不好。
李世民與我早早用過晚飯。只因他說,今夜月色誠佳,正宜臨江而賞。我最受不了。他攜了想像與我一臉情緒作比,心意只覺得隨了他面色遠颺高遠,誠誠的是要撲了去那船上賞月。可是偏偏李世民又瞧不出著急來,細嚼慢咽,不若我草草胡吃了兩口。就坐在一邊等他。
他淡淡一笑,「老要張狂。少要穩。」
我可是穩不了,難得今日是個響晴的夜,有幾次我記著要看月,可都是讓烏雲遮得齊整,偏偏透不出一絲光亮來。我當然著緊今夜它圓得這樣飽滿時萬不能再錯過。
等李世民方方摞下筷子,我就拉他出了船艙。
那時月已東昇,大如輪盤。紈涼一捧墜在眼前,比從前每一次都要近切。江水劃開,徐徐隱進間俯首一瞧,就可以看見江心處,一汪明亮,仿如天上的那輪明亮太重,青天已然托藏不住。掉落在碧江之心,一汪汪的亮,比天上的要大要圓,還會一漾一瀾的展開笑臉,亂抖波光,湧湧伏伏無一刻消停,真是好看呀,光水離離合合似要演繹人間世事癡纏轉合,江風浩浩拂過人耳鬢再拂那光亮,粼粼耀耀。江轉蜿蜒時,那月光便似瘦了一圈兒,依依約約的擰了腰身如廣袖的女子善舞迴環。江風再拂如舞袖癢過面頰。而耳際已吹起熱風,原來是李世民不知不覺間依近。
無數的溫柔自他身上嘩地一下子湧上來讓人才覺出江風的涼來,而他身上是融融的暖,清皎月色之下容顏佔得滿眼,一說出話來微去江風,「果然是好月好夜,好人好風。」
我回看他時,月亮的光色正入他深眸,澤過好一處光亮又隨他眸波瀲灩。我們又挨得這麼近,近得幾乎可以聽到彼此的心跳,又要跳到那心跳中去瞧一瞧。
他微而笑笑,氣息吹在我發頂,「要是再貪看我,可是要錯過今日的好月。」
我臉色紅如炭火,幸而隱在夜色中自恃他不能瞧得分明,而順隨他目光,果然見西天上飄來一朵流雲。蕩得雲足,妥行綿綿。可是我心下動驚,想的可不是這片雲,我想起了魏征。
魏征一連幾天都不見面,他是個說到做到的人,也許,他想不到這個辦法就不會回來。他本來是初來乍到,但卻是無盡的忠心。如果就這麼愧疚著落荒而逃了,那麼,李世民他也一定會傷心得要死。我怕這一處心思壞了今日的好風好景,就想飲一點酒來醉醉心思。
我們坐在船頭小酌,沒想到坐在船上喝酒,就是和平平的陸地上不一樣。而一搖一搖地吹著含了濃濃水氣的風,又會是這麼的有趣。
因為,水面上總量靜悄悄的,心事也就跟著靜悄悄的,李世民這樣心無旁騖地坐下來,和我煮酒論英雄,其實我不知道什麼是英雄的事,但這樣子說過去的事,就算是論英雄了。因為,英雄都在過去裡成堆成捆地放著呢。
他跟我說起,有一位英雄驪酒臨江,橫槊賦詩。我沒見過什麼是槊,不過也覺得,這位英雄現在若是借得月色,就是拿一根玉米棒站在船頭,不動不搖,也是很神氣的。
可李世民說,這位英雄揮師水戰,被敵人火燒戰船丟盔棄甲,簡直是一敗塗地。呃,這也是英雄麼,我放大目光,瞧著李世民,覺得他對英雄的理解有點不倫不類。我這樣一瞧他,就有點疑惑,剛剛還是好好的,也不知是為什麼,李世民竟起了好些悲傷的情緒。
我有些難過,我不是一個好的聽客,因為我什麼也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就只會問為什麼,為什麼。他也總是有問必答、百問不厭,所以,我的那百問的本事就來了,當先問他,「這樣也稱得上是英雄麼。英雄不都是在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個中好手嗎。還有那樣的八成也是,就是在陣前橫刀立馬,問天下英雄誰敵手威風將軍,總之英雄就是能輕取勝利的人。」
他一笑而默,過了好一會兒才對我說,「那些當然也是英雄。可是,不能以一時的成敗來論英雄,而且這位曹阿瞞,最可貴之處就在於,他有一顆敗而不餒的心,不以一時一事的成敗移情志,有百折不回的堅忍之心。」
最後,他又給下了一個定論,有真正的聰明才智的人,若是有造化,又生了這樣的一顆心,那麼就一定可以成就一番大事。
我問他,「那他做成了嗎?」
他點了點頭。
我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敗北人人都可能,可是敗北之後,卻不是人人都還能活得歡實亂跳。反而,大多會憂心忡忡,只因為,他們不能正視自己,而他們的身邊也總會環繞一些人,都說出一些漂亮話來,讓他自己都混淆不清。最可怕的是,有的人說出的是真話卻不大好聽,可是,他已經聽不出那除了不好聽,還有什麼不同了。是為連激將法都不再靈驗。
這就是我在聽了,他對我說這麼多話後的全部心德,也充分說明,我是真的認真聽了,因為,我太愛聽他說話了,簡直是不管他說什麼,我都要認真地聽聽。
塵世偌大,可是我們真正離不開的東西卻並不多,而且一切又都如同過眼雲煙,那樣的時時流逝,風流雲散。即使是山川河流,都不是不動不移,永巋不動。
如果是在以前,我是不會同他說這些英雄來去的,我只想和他說天星、漁火、還水中一漾一漾的水波,到底是不是游魚上浮,而游魚久久不浮上來,那它又去幹什麼了呢。只是現在,我只是想順著他一點,因為我想,分別已經那麼的靠近了,而現在每刻的相處都會是從今而後的珍重。
我移神回來的時候,鼻間已經飄起了酒香。天色倒映在江面上,江面也變得陰沉不定,就像是天地心間一汪沉甸甸的心事,如何也逃逸不出。
櫓動時河水就「嘩嘩」地輕響。我不喜歡英雄,是因為我不懂英雄,也不懂得他們的可貴處,在我心中李世民就是我的英雄。
三日後終於棄舟登岸,專行陸路。
一日,天起大霧,憑眺遠方,但覺,天涯化落,暮靄紛紛。魏征卻風塵僕僕地出現在霧色之中。找證據的事,我們二人都是心照不宣地背過李世民,並沒有當面提及。他也只是借口就近回了一趟原籍,祭拜先祖,奉行孝道。但,李世民是真的相信他,根本沒疑他不會回來,就只是囑他路上小心。而今,他現身回來,李世民也只是放心模樣,並無意外的表情,渾似毫無覺察我們一番勾當。
後來,我才知道,本就是李世民知道他原籍靠近,才要他回家的。我和魏征不過是在其中取巧。
我雖未得機和他說上一句話,卻一直牢牢盯著他,心下在暗暗擔心,他會帶來不好一個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