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鼓動我吃的那個早餐,說來氣勢驚人,其實清淡。他又這樣騙我。我有些氣鼓鼓地不願意,卻又沒有辦法講出道理來與他對峙,只好任他擺佈。沒想到他擺佈起人來,極是有一套。
他要我坐在床上吃,還動作隆重,不等我答應,我脖子底下,就已經被他圍了塊染有好大的幾朵花的毛巾。那兩個小廝也極是利落,連成一條線地進來,我眨個眼的功夫,業已在我前面放了一張精緻的小桌子。三下五除二,又端來了一碗碧綠的粳米粥,帶來春色濃郁。附著幾樣醬菜,顏色搭配上,似乎是獨運匠心,很惹人食慾。我那不爭氣的肚子,馬上叫得很大聲。
我真是有點餓了,所以,向前動了動身子,嗅了嗅那只碗,雖然還沒有吃到嘴裡,已然是覺得今天的粥特別甜。而比這個粥更甜的,其實是我的心,我的心,就在我的胸膛中一圈一圈地泛著甘甜。比在皇宮中吃到的南地的甘蔗還要甜的一種甜。
只是,因為我的這點小傷,李世民竟然一連在原地耽誤了兩天,整整兩天,我們都沒有向前走出一步,想起來就讓人覺得可怕,簡直邊一點著急的樣子都沒有。於是,第二天,我幾乎就一直是在自責中度過的。
而這樣本來一件讓人應該喜悅的事情,卻要落到如此悲傷的田地的結果,全是要拜李元吉所賜。他那麼一個惡毒的人,他一定是日夜狂奔回京的,然後,向皇上惡人先告狀。想到這一層,我就不得不一再催促李世民,我們也要極早進京,還是不要再行耽擱才好。我之所以這樣想。因為來到中原的時間久了,看到各種各樣的事情後,已經漸漸懂得,人是會這樣的,喜歡聽一面之辭。
這樣,也不是說,當今的皇上有多麼不好,多麼的昏庸,只是古往今來的人之常情罷了。
其實,他們拿走了楊家的天下。我是該說他們不好的,但我沒有這樣說,好像可以說明。我是一個很睿智的姑娘。昨天剛剛同李世民學會了這個詞,第二天一早就用在自己身上,我很滿意。其實天下的轉易,我本已不放在心上,主要是看了這麼長時間的民間百態後。我漸漸懂得楊朝的民生凋敝乃是人為,歷史也是自有選擇。也許沒有個李淵也會有個董淵,王淵前來結束這段不堪。即是如此又何談怨恨,就只是父皇這一樁事仍是骨鯁在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裡一直是不肯相信的,就像一切正有源自的一樣。它肯定得厲害。
只是,惡人先告狀往往能得償惡人所願,就是因為。人們都會有頭腦一時發熱的時候。相傳,當年的漢武帝就殺了自己的兒子,但是後來他也會後悔了。即使他的兒子犯了什麼錯,也不一定就只有一殺了之。可是,當時他為什麼又會做出那個決定呢。就是因為一時的頭腦發熱。所以,如果有人擅用這個惡人先告狀。說不定就是之於李世民十分凶險的事情。
是以,他為我耽誤下來的這兩天,著實讓人覺得即難得又難熬。而分外的不捨從中流過時,李世民只是說不著急,他已有了對策。雖然他這樣說了,也說得非常的誠懇,而他總是這樣使人安心,可是,卻更加讓我難以真正的放心。
時間這樣被拉長,我們可以偎在一起看落日,看日出,歲月就像是在輕聲細語中,度過一重又一重的。我在他懷中入睡,似乎感覺到他輕手輕腳抱起我,指溫在觸覺上蔓延,就像回到古老而幽深的年代裡,找到了我們不可以分開的理由,這樣充分,這樣廣大。已然可以讓人確定,又因之而安然無虞。
而二天的時間,終究是太短了,短得就像這一目而過的飛雁。恍然一驚,發覺一切只是白日夢,我們仍然坐成一對,在一起臨摹字帖,而對面的,山水遠景已成了江天一色。
因為望得出神,我眼下做出的這個提筆的姿勢,顯然是已經維持了好長時間。心中一片飄忽不定的茫然,若失若得,忽覺手上覆來一重溫暖,猶如覆來千頭萬緒,他的聲音已經在耳邊繞來重疊溫情,「握緊了筆,嗯,這個姿勢不錯。」
我喜歡聽,仔細傾聽他聲音裡平然若定,不疾不徐的情緒。每個人說話都會有他的心聲在裡面的,而他的心聲是這麼的讓人平靜,這麼讓人覺得欣慰。
我因之出神,良久,才輕聲答了一個,「嗯!」便想從他手中拿出手,做出寫字的姿勢,但覺得,心中亂成了一鍋粥。只因,我們離得這樣近,近得就像是可以直接走近彼此的心中。而現在,眼中真實看到的,卻像是遙不可及之遠處的倒影,漸漸清楚再漸漸模糊,流於無跡,似乎乎從不存在的什麼影像。
他的聲息噴拂在我的臉頰,氤氳起清明的芬香,已經握住我稍做離念的手,「怎麼了,是冷了嗎?手竟是這樣的涼。」
我們的手頓在空中,視線中騰起,細細的火焰一般,透過江天一色,透過白日離夢,透過他凝定的眼神微冷的感覺中,一點一點的輕觸在心懷,又一分一分地洇散不清楚了,心上似乎是澄靜了一塊,而其中孤單的深信不疑處猶自堅定。有什麼,慢慢從心底的極深處,把從前日後的什麼想念,思念也一徑全都升了起來,它們更寶重一樣地維護著這則堅定。
我忽然不由分說地,抽出手來,猝然打破這一瞬珍貴的時光,只是因我亦極珍重,甚至不敢輕易希冀它的出現。我怕看到它,看到它時就已經害怕會失去,那種得而復失,比永遠都得不到還要讓人害怕。所以,我寧願從未有得到過,而它就只要在我的希冀中自顧自的美好就好。夢想是永遠不會破碎的。因為,害怕會永遠鮮活的成長。
抬眸處,是他的一個驚怔,恍惚一瞬間,悄然伴生的一縷莫名,只是極快的他感覺到了什麼。輕手攜過來一張熟宣放在我面前,絢爛的眸中更加諸一道驪色,就像是最美的春光裡,汰去了所有的雜色不要,只留這一抹生機勃勃,「怎麼剛剛還是好好的,這會就惱了呢,還在為那些事煩心?不如寫幾個好字。」
我低頭時發現剛剛,舔飽了墨的筆尖墜下了墨來,他正用這張熟宣接得正好。而我卻不知要如何做應。
他心緒宜淡,順著江山一色的視線裡,擬出一個如雲輕翡的影像來,我原想做足的冷淡,自著泠淡的邊緣廖廖發熱,最後一發不可收拾合成一種溫暖,而心源處,終是驚悸於自己不能自拔的行止。
一切都可以在他的目光中得到幡然扭轉,寸寸扭轉成相反的極致。暮色淺淺降落,絲絲著落他鬢稍眉角。不知何時,一日虛無而去,擦過指尖時,做不及挽留的姿勢,但感年華空去的寂然無憑,聊付一個歎息。
他給我吟了一首詩,我現在還聽不大明白,但是我竟然好像知道一點它的意思,他說是一位姑娘寫的,很襯現在的景色。我也是那麼覺得的,然後就示意他,我們可以邊吃飯邊談這個。但到了吃飯時,我建議他給我講一個故事。
而我則一派認真地吃東西。為了這個故事,他吃飯吃得比較晚,因為他是長在貴族門庭中的人,就算不是土生土長的皇子,原也是關隴貴族的皇親貴戚。那些有點接近於刻板的規矩已經融入了他的血液,幾乎不能擅自改正,所以,他說話的時候是不吃東西的,又所以,他一直在給我講故事。
我一度想要拔刀與他分離,可是我不能違背我的心,我幾乎可以預見,它寧為他去死也絕對不會與他拔刀相向。那麼,之於我的唯一辦法,就是來源於他的厭棄,所以,我想要過分一些,再過分一些,以我多年的鄉土氣息,學成大家小姐不太像。要是用魯莽氣質,嚇跑他,大概不會太難。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只是想要讓他失望,不再留給自己一點的退步,而這個鴻溝由他來劃,那樣之於我就是一出再也無有挽回餘地的絕決。我只是想要他說,去吧。只要兩個字就這麼簡單。
輪到他吃飯時,我打了一哈欠,去睡了。我以為他會生氣,至少有一點不高興,但是他沒有,他只是向我的回目笑了一下,臉上現出的竟然是寵溺的顏色。我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早上,他來叫我時,我還發了一會兒脾氣,賴在床上不肯起來。不過,他站在床上和我商量商量著就上了床,我「呼」一下子坐了起來,覺得這個辦法,更加的不好,他也許會覺得我這樣是在勾引他。無計可施時,被他順利叫起,又順利上路,更向長安靠近。
但之後的行程,也並不是縱馬急奔,因為,日近安時,風景也漸迷人眼,商侶常川往來,熱鬧比比皆是。沒想到,李世民也會喜歡這樣的熱鬧,他拉著我的手靠近去那些熱鬧。
很多很多的人,圍成一個大圈子,我們排除萬難,一直擠到人群的核心裡面去,團團圍繞的正中裡,一個姑娘正仰起頭來,向天上吐出一口濃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