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李世民這樣鎖在榻角一側,後背正撞在這軟榻的硬硬扶手上面,先時就著他表情凌厲,一絲一毫也沒有覺得痛楚,現下他猛然翻轉情緒,帶得我的心性也轉了轉,就忽而覺出了後背上的痛楚來,止不住就有點呲牙咧嘴,他大概是覺察出了什麼,一把將我拉進他懷裡,動作略顯輕浮,但是表情卻是鄭重得認真,忽然對我說,「原來是吃醋了。」
他這轉換得也太快了吧,剛剛還是不信的樣子,這會兒又這樣說,給人一種異常擰勁的感覺,可是我辨不出他的真假情緒來。只覺得他此時目光燦爛刺目,漸漸瞇起眼來,那光線就凝成一束光點,其實是愈發地照得人刺目。他忽然不緊不慢地離開我一點兒,閒閒撥了撥指,很是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這個乳酥味道有些亂啊。」
這真是個稀奇的事讓我驚異不勝,我不知道為什麼,李世民會突然自己調轉話題,現下,他手中就拿著那塊,什麼經他說出來是什麼味道有點亂的乳酥,吃得很是正經。我心上迴環的全是那酥觸舌,發出的脆聲,一酥一酥的散落下聲線。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雍容華貴的李世民,像現在這般的吊兒郎當樣子。不免又多看他兩眼。然後,他喚人進來重新扶好了琴台,很大方地彈了曲《清歌》,說是回贈給我。
我其實很怕他會向我發現出這個樣子來,現下他好端端地坐在那裡,信手拔弄琴弦,指勢流轉時樂音流偉。那不知是何時何人作的曲子,低旋出清緩舒急與共的調子,低低地流過人心底,過而不淤。這樣好聽的琴聲似天邊飛來的雲朵,御風翩來,眨眼就撲中人心中最柔軟的部分。
但最後,我也好歹抓住了心底裡一絲虛弱的清明,他那般,也是醉心的樣子,不會要是要……要做那些……我覺得,怎麼全身都給架在火上燒著呢,那本是清清亮亮的琴聲,每經那修長手指撩拔一下。就騰起一大片的火苗,轉眼就將我擊中,燒得骨血乾涸一般。
我瞧著他站了起來。溫溫的目光漸漸濃郁,唇角也勾出深深的笑意來,似乎不懷好意,我……他只是正經八本地向我笑笑,就說。他還有些事要先走了,不過,明天會遇到一片通途正宜跑馬,今晚讓我可以準備準備。
我連氣都要喘不上來了,他又突然說了這麼一句,然後在那曲子的餘韻未消時。就大大方方、若無其事、鎮定如斯地走掉了。呃,那個身影,連個停頓都沒有。原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想入非非,我真的是鄙視自己。
外面的雨大概是落得累了,收了雲腳暫且歇一歇,這麼一歇,就歇出了一片晴空。一雙的垂虹橫抿於天際,離人不太高遠的地方。
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天空同時出現兩道虹彩,扭動身子去看時,很不幸地牽到了身上的痛處,我又痛得呲牙咧嘴起來。這個傷如果只是筆筆挺挺地坐著就不會太覺得,可是現在一旦觸到了,真是痛得要命。
帳簾推開時,卻是婆婆執了個小藥瓶進來了。見我詫異,就如實對我說,是李世民告訴她的,我被榻角撞到了腰上,讓她用藥酒拿來揉一揉,好散了那淤血。
我更是詫異,面上就有點發呆,但婆婆已經開始安慰我,「姑娘不必憂心,老奴明白,如今我們攥在他們的手心兒裡,必是要虛與委蛇,那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婆婆的話才是正經地驚動到我了,我本是一直僥倖著,大家其實都是明白的,最起碼婆婆是能看懂的,只不過是略略的言語應付,不能讓自己太失禮罷了,萬是沒有到虛與委蛇的地步的。
而那個什麼虛與委蛇,靈台翻動得厲害時,我撿到幾絲意味,更加覺得丟臉,難怪大家都會想得誤了入得那等棄土,皆因,李世民,他竟知道我身上,這個位置受了傷。我又想了想那個位置,著實不能是尋常地瞥見,那麼簡單。可事實上我何其冤枉,這個傷,他也只是猜的。但卻不巧猜得太對。
現下,婆婆一定以為……一定以為是……如今我被李世民陷害得深沉,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欲哭無淚,今天真的是太波折了。
婆婆看了我快要哭了的表情,還以為我是不好意思了,就再沒有將話題扯上去,轉而說了些別的,安慰我寬心。我想了幾次怎樣扯回去,都不能成功,也只得作罷。
晚上的時候,李世民還讓人給我送了一碗雞湯,說我今天早上累得狠了,是要好好地補一補的。他純粹是胡謅,我才沒有累,不過,我瞥見婆婆的臉色極不自然,甚至有點憂怨地瞧著那碗湯,就像裡面落了只蒼蠅一樣。
我又看了看她,她一直也沒有說出什麼來,反正現在我也給他陷害得實誠了,又著實覺得反正事實就是事實終有一日是會真相大白的。自我安慰成功,聞著那雞湯著實是香,就很有興致地喝了一碗。
晚上,那一覺果然睡得很是踏實,一大清早起來,剛剛將自己拾掇得妥當,李世民就對我說出,他要帶我出去跑馬,然後在前面的小鎮上繞一繞,等隊伍上來的打算。
我想他來問我,真是多此一舉,這些不都已經是他打算好了的嗎?還故作姿態前來問我,合不合適?我可說得了那個「不」字嗎,就只得不緊不慢地說好。
他指著一匹高頭大馬,告訴我說,它叫夜勤,是一匹千里馬。然後,他甚是愛惜地撫了撫那馬的亮毛,那馬的大眼睛,溫溫地瞧著他,馬上與他來親暱,在他手中蹭著臉頰。
我甚小氣地鄙視了那馬一眼,那馬也似乎對著我翻了個白眼。李世民又給我指了指,旁邊一匹小一點兒的小白馬,說這匹叫做夜雪,是一匹只有二歲的小白馬,不過性情極是溫和,腳程又快,可以借給我騎。
我一見到馬,眼睛便閃了閃,就回頭去瞧婆婆,又甚無痕跡與她做了個眼色。只是不待她做出反應,已被李世民拉起,到了另一邊,他著人在我身上加了一件披風,和一個護腕。
忽然又想了想,對我說,「唔,你若是不願意騎馬,也可以跟在隊伍中。」我忙忙諂笑回絕他,「不要不要,不要,我會騎馬,縱然跑得不快,跟不上殿下,但所幸要跑的是直線,前面有殿下,後面有隊伍是絕對跟不丟的。」
心下卻在偷想,若是真給跑丟了,也是萬幸,由此可知,此番我這個跑馬,乃是致力於將自己跑丟。
我又瞧了一眼婆婆,隱約覺得她在微不可察間,向我點了點頭。我定了定心神,自己爬上了馬。這馬果然很聽話,一點兒也沒有給我使臉色,只是歡呼一聲,打個響鼻,就嗒嗒地踏步向前。看來一切都很順利。
李世民與隨行的幾位將軍相約比馬,還定了綵頭,大家都是興致勃勃。他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但是對待手下的將士,一向是這般的親如兄弟,與他們談笑風生間更顯親密。
見微知著,我覺得這些人為他賣命一定是賣得很愉快的,因為他不太像古時的皇帝,那麼太拘小節,又太愛猜忌,他的威嚴裡還有一種融融的東西,是一塊天生擅於駕馭權力的材料。他若是不當個皇帝來,也果真是可惜了。
不一會兒,他們約好了縱馬這一程賭輸贏,李世民瞟了我一眼,眸間有道笑影。我不明所以,只是看著他,他眼中的笑影又倏無痕跡,抻開了一點點時間,他才說話,那時我本已感覺到這長久的對望太不妥當,正經八百地低下頭去,正聽到他說,「你也跑跑吧,這條路還挺寬敞的。」
我「嗯」了一聲,他們已經約了個一齊,放馬出去,一會兒的功夫,就馳成了個碧空遠影。
李世民的那條背影格外的好看,紫靈靈的袍子隨風扯出一片光霧,騰如紫靄祥雲一般。果然都是寶馬良駒,沒得一刻,就遠得不拘形跡,漸漸失卻在目光中。
我一邊縱馬慢慢行著,一邊略略回頭,身後的隊伍徐徐而行,旗旛招展,蹄步聲聲,就跟在自己身後。而前面的筆直大道上每隔一丈遠就有一個兵士列崗,所以李世民才放心我不會逃出去。不過,我現在都已經逼到了絕路上,哪顧得了這麼些許多,只要我將這匹馬弄成驚馬,想來又有誰能攔得住呢。
我打定這個主意,又開始甚為刻苦地琢磨,怎麼樣才能驚馬,又怎麼樣才能,不會從驚馬的身上掉下來。果然是一樁難事,有道是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此番雖不是想做什麼人上人,只是想逃出一條性命來,也確然要吃定這道苦中苦了。坐下的馬突然像是心領神會了我的意思,在我萬沒個預料的時刻,一個轉身,就朝著大路的盡頭疾跑起來,然後陡然恰到好處地轉了一個彎兒,就沒頭沒尾向著一帶密林一頭紮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