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為什麼我心中的李世民,一直要被記憶得這樣清楚,從前我的記憶,常常不是如此靈力的。如果他肯在我心中模糊掉那個笑意……猛然自心頭湧起的恐懼讓我又驚悸著,從茫茫無憑中尋起他的笑容,一瞬間像是懼怕失落了,在心中擁得緊緊的,那個笑容於是再一次,切切進入到我的腦海……這樣清楚,若有若無的輕點明眸,啊那是他開心時的表情。
一夜夢得凌亂古怪,一忽兒是母后輕輕落指在我額頭,帶來甜香風氣似清楚而真實的一指;一會兒,又是李世民提著滴血的劍,走出父皇的寢宮,他的目光對上我,眼前瞬然起,可以將一切毀盡和熊熊大火;一會兒,又是一隻漂亮的大狐狸爬到我的面前,它圓圓的狐眼,懶洋洋地凝了我一眼,然後屈下肥肥的小腿,趴臥在我身邊。轉眼就將我身上的被子,全捲到了它身上,四隻踏雪白蹄向上翻起,它竟然睡得四腳朝天。
晚飯時我吃了兩隻雞腿,還吃了一些蘑菇又飲了些酒,有些超量,屬於暴飲暴食,所以夜裡睡得不舒服。還費盡力氣,做著一個接一個的亂夢,真是忙得不可開交。
終於難受得驚醒過來,抬眼塵世寧靜並沒有夢中的一切,而此時不遠處,芙蕖望月的身影,正毫絲無損地透過夜色進入我的眼睛。呃,他也是和我一樣,吃撐到了嗎?
我披了件帛袍起來,假裝是夜裡無眠於四周散步,偶遇他的樣子,繞了個大圈兒,從他面前繞出來,打了個哈欠應景,回頭望了望那墜在當空似乎是讓芙蕖望不倦月亮。與他打個招呼,「芙蕖,還沒有睡啊!」
直接稱呼他芙蕖,是他讓我這樣叫他的,因為他對本次出走的設定,是一場隱姓埋名的大出逃。但可能是他這次攜帶出來的小姐,著實沒有什麼知名度,所以這麼多天,這麼多路程,一個追兵也未見。我們其實逃得很是孤單。根本不需要像這樣風餐露宿。
我又打了一個哈欠說。「今晚的月色真是不錯,月亮又白又圓,像個雞蛋黃。不對,是像給一口咬成兩半的雞蛋黃。有點惹人食慾。」這麼說之後,馬上有飽腹感,呵呵,就是不宜今晚吃。
他轉過頭來。打量了我一眼,「這麼晚了,還不睡?」
夜裡的風還是涼,我合了合自己的衣服領子,覺得不理他不好,但這麼晚了不睡的是他。可他又來問我。要我怎麼回答呢,就只好點點頭。
他並不領情,只說是夜裡風涼。若受了風寒豈不是耽誤行程。真實意思不過是又想轟我走。但是我兩隻眼睛睜得倍大,向他證實,我真的是已經在散步,並碰到他的。著因,我可並不覺得他要緊的那行程。果真有什麼要緊,一無追兵、二無必要。只是。見他面有憂色,大概是在思念那位情未了的姑娘,體量他一遭,並不與他針鋒相對,只充作糊塗。
芙蕖拿我沒辦法,只好脫下了身上的衣服給我披好。夜色涼如水,一層一層的將人浸透,我趕緊拉好他給披上的衣服,差點就要問出來,「你的那個姑娘,就是你說的,那個只有一面的那個姑娘,她是不是已經死了,因為當年那一場離亂有很多人遭殃。若是她已經死了,你又何苦還執念等她呢?」
但我還是忍得及時,並沒有莽莽撞撞地說出來。四周新吐蕊的嫩枝,給亮得幾乎要滴下來的月光來烘得更翠,幾乎可以掐出一汪水來。他欣然一姿,立在微微的夜風中,袍角隨風微微翻抖,如此的粗布衣服,也給他穿出卓犖氣質來,好生讓人望而生羨。
月夜下,他那袍子的表面,呈現深淺不一的光澤,反瑩回負手而立的芙蕖,將他照亮了一圈兒。我問他,「那你是要將我送去哪兒呢?遠離也並不是辦法,你想想,一切心結都還在,無論我們人走得再遠,不過仍是懷著這款心結的遠行。如果有一日,它發出召喚,一切就會如同心海歸潮,瘋狂地歸來,這樣一切的矯揉造作都是白搭。」
亮光光的月色落在地面上,彷彿伸出手就可以撈一把回來,芙蕖從不會說什麼甜言蜜語騙人。如果我問了他,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他就會直接不理我。也許他現在還不願意告訴我答案吧,所以他只是平然無應。
不過,他撥弄了一下一根伸過來的柔枝,那樣清和無絆,就像世間從無羈絆的風。他雲淡風清地說,「只是避過這個風口浪尖,就會送你回到突厥。」
我終於弄懂了他的意思,他怎麼會違背頡利,他一直都是個忠誠的將軍。他只是要帶我繞個圈子,讓我回去得晚一點兒,而一切的罪惡與惡毒都已經圓滿離開。他還說,再送我一段路程,就會有一個人來前面接應我,到時候他自然會離開。
我不知道,他這樣做,對是不對。可是,那些會將我變得狼狽的事情,真的只要閃躲開了,就好嗎?
月亮移到頭頂,夜已經很深了。我終熬不住,打著一連串哈欠,準備去睡覺。芙蕖忽然對我說出話來,他說,他自已也記不得那個姑娘的面容了,可是卻始終記得,她身上發出的那種格外特別的香氣,歷歷如在昨日。
雖然剛剛,我對他橫加勾引,他就是不肯多說那姑娘。現在,他終於肯主動提到她,不過卻說得,簡直要比夢到的還要飄渺。他的心上人只是一陣香氣嗎?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不過,還是很熱情地同他分析,「那這樣說來,她一定是個異族人。我聽說,有很多的異族姑娘,她們身上都會熏很稀有的香。像老遠的一個國度叫高昌郡,那裡就產一種茵樨香。從前在那漢朝時,就大大的有名,特別珍貴。」
芙蕖他很認真很認真地,看著我。我覺得那是別有青眼的意思,倒不好意思起來,「我是在李唐的皇宮裡,聽那些皇帝的妃子們說的。她們日常裡見面,總要說到什麼香氣好,什麼料子好,所以我才會懂一點點兒。不過,我的記憶不太好,現在也忘得差不多了,否則就可以更多地幫到你。」
他眼眸裡深藏的眼神,轉動起來,大概是覺得我說的有理,表示贊同。不過,他最後還是很婉轉地,駁了我的憑空猜測,「那是一種很自然的香氣。」
這下,我可明白了,那一定是個單純的姑娘,而那種讓芙蕖心儀的香氣,就是從少女身體裡散發出的青春的氣息。這個當然也是我聽說的,要不是這個,就是他們上輩子彼此有緣,於是那般的愛,就不在於他們能見幾面,就已經在冥冥中,被動用了感情;不在於他們有多少歎息妄斷,根本就是一樁難於說清的夙世情緣。
夙緣與宿命,是截然不同的東西。夙緣是一種認證時間極短的緣分。像火鐮與火石,極快擦出火花,不過他們的宿命,就永遠只是一閃而過的遠離,終久無法長久牽手,是那般的讓人恨而不得的永味。
今天很是悲觀,把什麼都想得失落,我想,這是因為,我一直被宿命教訓得厲害的原因。
很快迎來最後一次住店,我們問了小二,今天是個黃道吉日。我們卻選擇在這裡分手。分手前,自然要留下一個好印象,所以我幫芙蕖決定,他可以請我吃頓好的,藉以留個好印象。
因為機會往往不能回還,勸他要珍重。芙蕖瞇了瞇眼,半笑不笑地應了下來。
我望了一眼,掛在牆上的招牌菜譜,十分感歎,那些小楷寫得不錯,也都還可以認得全,而且覺得光是看這菜名,就很開胃。今天可真是個黃道吉日。
又估計,我眼睛大肚子小,也不好全點了,就又勸他將一至六道菜全點了就好。
小二送來一壺茶,我們品茶坐等,難得的佳日,和風送暖,樓下一排柳樹,偷抽嫩芽,一派新裝惹人心事也同之清碧起來。餘光中,芙蕖執起茶盞,於晨霧中做個撩人的飲姿,生生勾勒下,讓人過目不忘的形影來。我瞬時有些失魂。不過只是覺得胃口好像更是大開。
此時天時尚早,來吃早飯的人並不多,像我這樣點來大魚大肉用來送飯的人,就更加的不多。
我以為這沒有什麼稀奇,我們之所以肯於這樣死命花錢,是因為這錢來得實在是容易,如此賣命花花,花的也是那冤種的錢。而若這些尋日的正經人,堪堪花的可是正經的血汗錢,才要格外計較些留存。
不過,後來吃不下去幾口時,得到芙蕖提醒,早上宜清淡養胃。我怨怪他不阻止我,他靜沈一笑,「左右花出去些錢,省得你帶著沉。」
我無話可說,小二見我們大清早就來捧場,待我們很是慇勤,主動湊上來告訴我們,「二位客官,看來是外地人,今日本地要來一位大人物。二位客官一會兒吃好了飯,且留些步,從這窗子望出去就是個正好,可以見到全天下最尊貴王子,當今的秦王殿下李世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