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辦法簡單得明快。
我別有用心的裝病,說是這病沒有別的症狀,就唯獨是怕黑得厲害,藉此得以多騙了來幾個燈籠。
我是這樣打算的,因為世上的一切物種都性喜光明,做樑上君子的又與那飛蛾一般愛好,最喜挑個月黑風高夜出門做事,有趣的是他們行事的方向卻是有光亮的地方。大家都喜歡點燈驅賊,奈何賊又偏偏喜歡燈火,因為越是光亮就越是代表財富的聚集地。
而對於羅成來說,雖說他不是什麼真正的樑上君子,但估計他要找到頡利,就得依照著頡利的喜好,也必會找有光亮的地方。
我跑去頡利院子。數了,一共是二十五個燈籠,厚著臉皮拔走兩個。理由麼,說得懇切,我的院子裡有點黑,黑得可怕。頡利並沒有說什麼,只是囑咐我莫亮得睡不好覺。
他說得真有點兒,不過我哪裡能認。
回去一數二十五個,正好多出兩個,一切準備停當,抱著被子坐在床上等,越來越沒有底氣,羅成畢竟不是樑上君子,人家可是百戰百勝的將軍,也許根本就很難沿用樑上君子的思路去想問題。如果是這樣就有可能是適得其反,那可就是個糟糕了得了。他很有可能不會跳牆,而是直接闖進來。
重複思忖時,又覺得他不會直接闖進來,一定不會,因為他應該並不知道頡利在這裡,怎麼會用闖。稍稍安心。
但思想再一轉個時,又重複憂心,那他若是以為頡利會閉燈不敢喘氣地藏著呢……
但一切都是多慮,不知何時,有人站在我面前,好心情浸透聲音。很是愉悅地笑,說,「我就猜姑娘會點很多燈,來吸引我。」
我抬頭,見少年眸目俊朗,得意情狀完全畢露,亦向他微笑,「將軍猜得不錯。」
他那個低頭,抱拳的神態很是鄭重,「殿下。讓在下護送姑娘回去。」
我放下手中的犀牛角梳,慢慢搖搖頭,「將軍有所不知。我的家在突厥,人注定是要回家的。我在外面飄零了許久,很是想家,恕不能同將軍回去。將軍速速回轉了吧,只是不要走西門。」我將他喚來。只是想告訴他這個。而人生間的變化真是太大,一瞬看清時難免失意,不能回返的從前,讓人了然無望。
他低低地,吟了遍,「西門。」語聲平靜悠然。問了句,「他在西門等我?」我無應,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他是個聰明人,無用我多說。說他聰明沒有錯,但他是個驕傲的人也是真的。我所不知道的是,他的驕傲遠要大於聰明。正是這驕傲,讓他敢於單槍匹馬直向西門。
頡利所說的賭局。有賭有局,卻實無半點良心。一個照面也沒打給羅成。他只是站定城樓,風輕雲淡地說,「放箭。」然後,早已伏下的弓弩手於四面八方,萬箭齊發。
弓弩的最佳射程裡,且是居高臨下,萬無能失手。
頡利在堂上飲了半盞茶的功夫,有人來報,「敵將羅成身中百箭,業已陣亡。」
我手中的釉杯滑落出指端,墜得粉碎。無一不備的計劃裡,我助了他最重要的一步,這一步,似小實大,簡直是一擊斃命。我抬頭望了一眼,他勻整的笑意,他竟然有優雅甜美,讓人輕易相信的笑容。原來,他只需做一個輕巧的努力,誘我上鉤,就可成就妥帖的陰謀。
我伸出手,握擷空中的虛無,悔恨愧疚的味道,我正在嘗試。我的視線,轉向他彷彿永遠尊貴無比的事事掌定的大義從容。微涼的香氣在殿中醞釀香陣,他的目光分外平靜的對上來。剛剛好。
我對他說,「你試過痛恨自己的感覺嗎?」但其實,這只是眼神中流露的意味。他正在體味勝利,根本不可能想起那種感覺。他腰間大顆的夜明珠,白日裡的光並不盈勝,但卻讓我覺得分外晃眼。我有一點兒暈,覺得塵世都在轉圈兒。
我笑了,笑容凌亂,悲傷飲淡,這是一個快得讓人來不及醒神的悲傷。
前不久,還在我面前會說會笑,神勇無敵的將軍,他被箭,千萬隻蝗蟲一樣的箭,無情地射死了,讓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無法想像箭破血肉時的啄厲狠絕。
我不是不知道頡利的狠毒手段,我竟然真的相信他說的話,一次又一次,輕鬆地指給羅成。他早已織就的圈套,我真是傻得可以。心底如同倏然起一把火,燒得烈烈盛盛,焚得五內痛得楚楚,我不敢再想到那個場景,那個錯失的開始,便在我手中開啟。
是我的錯,當然是我的錯。
頡利說,「你看我沒有騙你,只是,他真的是一個很狂妄的將軍。你越是對他說真話,他越是不屑,其實,我們是真的誰都沒有錯。」
他說他沒有錯,我是認可的,因為,他從來就沒有變過,他也沒有說過,他是個好人,他會幫我。他一直就是這般慵懶,無聲地渙漫一切。
兩年來,一直都是我自己想太多,想得太多罷了。我驀然覺得好冷啊,心裡像是給誰鑽了個大窟窿,漏進了風來,和這塵世繚繞成一氣,冉冉的被吹動,卻無從捕捉到它們的一絲。
從前我以為,得到天下靠的是兩軍對壘,熱血拚殺,公平而無悔。可是沒有想到,雖也是拚殺,但會是這樣狠毒,這樣狡詐,完全不吝於拋卻正大光明,暗箭傷人。
我很安靜地回望頡利,時光悠悠溜走了,我已確定,我們都不是最初的彼此,而這錯不是你,一直是我看錯了你,我以為天下的人全是與我一般想法,幼稚得可笑。我們遙遠得從不曾相識一般,你走的路太遠,我已跟不上你的腳步。可我也同樣生不出指責,因這一切都是我的短淺使然,我看到灼灼桃花的飛舞時就會傻氣地以為,那是天時已到,桃花已急不可耐,卻不知這世上暗中的憑借太多太多。我只是不能明白,它們為什麼,為什麼一直都像這樣環繞著我。
我真的很想,到這個連線的外面去自由自在地生活,哪怕孤獨。
從前我那麼害怕孤獨,現在也很害怕孤獨,但事實好像不斷指給我看,好像是我孤獨一點兒,塵世都會安寧許多。反正又沒有人需要我,我一直向外走,再也沒有什麼顧忌,直到芙蕖攔住我。
他擋在路中間,表情加入一些奇怪東西,不過我從來都不懂他們在想什麼。路被他擋成這樣,只得同他借過,我說,「芙蕖將軍。」他難得低眉瞧了我一眼,「末將多謝太子妃,救命之恩。」
我覺得,他說的是真心話,可他卻真實地不欠我什麼,也是他救我在前的。我說,「將軍客套了,我們不過扯平了,本也是將軍多福。」
他不說話地若有所思,我繞過他向前。但他身法快如閃電,只回個轉身,又繞到了我的前面。
這回我實打實地看出他的意思來,他是在攔著我。我並不驚詫只平靜,慢慢破出個笑意,眼底映上雪地妖紅的梅枝冰蕊來,輕輕地同他說,「將軍可有心愛之人?」這句話明顯轉折得厲害,而我似有鮮明的喜氣,似乎與剛剛的我判若兩人。
他少有的失守平靜,有一瞬波瀾過眼,然後,我終於等到他搖頭,我揚起嘴角,「我覺得也是,將軍似乎不太懂愛。我的心上人在城外中箭而殞,難道我不是要去陪葬的嗎?」
他抬頭的一瞬,目有微怔地定睛不動,似乎是難以置信的情愫於其中主宰。我說,「將軍莫要以為,我是信口胡言,我果真不是信口雌黃。」然後我撫上胸口,一字一頓地說,「我很認真。」
回風吹雪,漫天揚揚,將軍的眉毛臉頰上著落幾絲雪丁,一閃一閃地好看,但他只是後退一步,猶低頭捧拳,「請太子妃恕罪,為臣已經領了太子旨意,請太子妃回去休息。」
我說,「太子那個人說的話,你也信。他是騙你的,他又不喜歡我,老是關著我幹什麼,我自己喜歡的人他在城外呢。可是被你們亂箭射死了。我喜歡的人,一個一個都被你們害死了,我要到他跟前,哭一場給他聽。」
出乎我意料地,芙蕖就像是認同了一樣,點了點頭。但他的邏輯頗為混亂。他猶抱拳,把我尊重成個太子妃的樣子,道,「太子妃金身貴體,萬到不得那裡。況且,唐軍已經將那裡圍了起來。我們還要從速離開。」
我很驚奇,「那你到底是要讓我休息,離開還是去陪葬啊。」
芙蕖低頭,「一切遵從太子殿下旨意。」
我好意提醒他,「將軍從前總是要趕我走的,事到如今卻出爾反爾,現在只要你讓開,我就走了,從此在你眼前消失,這有多好。」
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此時,被我問得啞口無言,眸光也漸次暗淡,只說,「請太子妃體恤。」我又奇怪了,「我們不是都扯平了嗎,我又為什麼要先體恤你,而你卻一點也不肯體恤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