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客觀的以為,他這麼著,帶我來這個陰森可怕的墓地,用分外詭異的氣氛達到從精神上將我壓垮的辦法,與他的行事風格太是相悖。換句話說,他應該有簡潔的辦法。
他來到中原歷盡千辛萬苦,不會是想送我下地獄這麼簡單吧。
而且我也著實不太記得,我與他之間有什麼深仇大恨的過往,其實我也不記得多少過去的事。可是,就算我與他有什麼怨恨,不能一般辦法解開他的執恨,他一刀捅了我,也就結了,又何苦,累贅成這般連綿不絕的情仇故事,怎麼像是在不幹正事呢。
只是,我從來都看不懂他,也沒有太強求自己。這一場,實在是一件難得清閒的事,真的要將我閒得發瘋。
屋外下起了雪,雪花在做一場與天空的分別,辭卷長長,每瓣都有自己的形狀。然後,山上仍然起了好大的風,好像要吹起一頭牛,天空也變得是沒有色澤。
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打了個噴嚏,柔軟的雪花被我吹開一個小小的空間。有一個人小心翼翼與我拍手掌,那其實是我的另一隻手。
雪花飄飄,安睡在谷澤的最深處。而我是醒著的,安睡在這裡。
我又打了一個噴嚏,我覺得,頡利應該要被我吵醒了,他安靜下來時,就如同蒸在水面上的水汽,所有的變換都無聲無息。讓我覺得這裡萬徑人蹤滅,這樣我就像是要甦醒。我已經自己一個人在千年裡沉睡得疲累,似乎有一顆沉睡得深沉且永久的心,感知到了它的期盼,於是它在慢慢甦醒。
同時甦醒的還有頡利。
他走到我面前,身子擋住了銀白的亮色,雪花的飛舞全都不見。對著這場落雪略思考了一下,然後合上茅草屋的門。我對著他笑,我想像著一朵會發光的花,然後,就以那樣的姿態對著他笑,這是一個不可理喻的笑。
我一直在做一件光明正大,但異乎尋常隱蔽的事,我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化上最精緻的容顏,我在等人來愛。我以為只要有一個遇見、一個緣分,我就可能成就一場,兩相情投意合的天長地久。
但天長地久。只是另一件事,它著實與我們無關,向從前張望,讓人惶惶,我只剩下最後的一無所有。
頡利伸出手。他撫摸著我的笑,他的手指在隨著我的笑飛翔,他的目光淹沒我的憂傷。他說,他找到了辦法,可以看到我到底是不是公主。
我提醒他,我們可以吃過早飯再去。他說。「好!」,然後出去,找可以吃的東西的時候。還很特別地看了我一眼。
我覺得,這一眼的意味不對,也許他不再會回來。於是,我正在合房門的手忽然頓了一下,所以與他回視的目光相遇得正好。我彷徨以為他是要回來。而且就是像是剛剛結束一場遠歸,正從外面回來。還想將門開得大一些。但他走掉了,背影也變得影影綽綽。
我不知道,這個漫長的等待時間,要用來做什麼,孤獨很快來和我做伴。我自己同自己說話,我想要逗自己開心,卻把自己給弄哭了。我乾脆很痛快地哭了起來,肩膀在抽動。
一隻手慢慢撫著我的背,我覺得很是舒服,他回來了,又烤好吃的兔肉給我吃。我再也找不到一個叫理由的東西,可以做一次圓滿的拖延。
我們迎著風雪出發,去探楊贇珂的陵墓。我不知該懷有什麼樣的情緒。而頡利一直是志向滿滿。
這次他明顯是換了一個行進方向,因為我雖然不記得,要怎麼走去那個墓址,卻格外記得那個洞口的,那個洞口,有一棵大樹。而這一次,他帶我來的是一處高地。上面樹木稀少,正是位於陵墓頂層,被加了什麼封土條石的原因。但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想,我有時候會很不負責任地胡亂猜想。
頡利左右探看一番,就從我們位於腳下的雪面上,一直向下挖去,很快啟開了白色的封泥。他找得位置很好,如果走神道與正經的墓道,我們可能要挖上一年。
而現在大概只有半個時辰,我們看到一片銀亮世界裡的空空棺木,石棺半開,裡面空空如也。竟然果真是空的,但我依然懵懂。不知道空的墓室到底說明什麼?
將目光轉向兩側,自然可以看到墓壁兩側掛著兩幅帛畫,只是由視線與其在一條直線上,著實很難看清上面畫得是什麼。頡利不放過墓出一利的東西,他竟然想要取出那畫來看。我想他要怎麼做到呢?他已經動作麻利地取下腰帶來,又從身上取下棕繩,系成個活扣,將那帛畫勾了上來。那幅畫很輕巧地就被提了上來,我有些唏噓,他真是心靈手巧,同時又很遺憾沒有在那個有利的時機,自揀條路逃之夭夭。
但看到那幅畫時,我呆住了,畫中的小女孩,在手腕處有一顆硃砂紅痣,而我的手腕的相同位置亦有一顆,我們有著一模一樣的臉。
畫下的題跋上,寫著楊氏贇珂,生辰卒日,畫中畫的真的是我,只是是小一點的我,墓室中並沒有我長大後的畫像。說明墓道上的畫像是給誰後添上去的。
我不禁疑惑,最外面的那幅是誰刻上去的。然後,我央求頡利告訴我一切,他給我講了很多事,他說這些事,都被寫在《隋史》上,已經不再是什麼秘密,就是當年李世民殺了我父皇,使得我母后流落在突厥。而墓道山壁上的畫,也一定是隋氏遺臣畫上去的。
我震驚於,他說我的母后還活著,而我已經國破家亡,山河皆在,卻已易手他人卻感覺不到有什麼重要,我本就沒有那一切。我的心海裡一個一個地去認這幾個字,李世民真的是可恨,只因頡利說他殺了我的父皇。
但我轉過身時,覺得我似乎不是那麼恨他,因為要讓我對這個恨動個真格,我卻無從想起我的父皇,我把他弄丟在了記憶的太深處,尋拾不回。而且頡利說的什麼江山富貴,我錯失去的一切,皆不能形成確切的印象讓我無從留戀。
時間忘記了回去,記憶腐爛敗壞,而我始終麻木。我看著他的眼神,從震驚到茫然再到平靜,就像是聽不懂的樣子。任由他,帶我去欣賞了墓誌銘,上面說,我死在隋滅後三年。頡利為我捋順時間,當時李朝剛剛扶了楊家最後一位小皇帝,又廢去,李淵自己登了基。
頡利很悲傷地看著我,以為我會很簡單地認可這段國仇家恨。但他高估了我的接受能力,我只等他重新封好墓穴,看了一遭山山連雪,樹樹銀裝,甚至平靜得冷漠。並沒有再多說什麼。
傷心已經很累了,我不想再恨任何人,若要是傷心,我也只想一個人。
他帶我回到茅草屋,我窩在樹枝草鋪面上,想了想。這些根本不能對應情感的心事,也不知道我能這樣想,是不是可以叫做開明。
但我想,江山之爭從來如此,這一目河山多少紛爭,何所謂愛,又何所謂恨,不過是人心狹隘又貪戀。就連我,這樣一個無為的小姑娘,初初時也曾狹隘而自私地愛過頡利。心裡不斷淤積著的想法,是要為他做一件事,即使是要隻身闖進紅塵中最大的血腥糾纏裡,也在所不惜。
我也曾想卑微地發力,哪怕只做他身後盈閃間,可以照正方向的光,我也會賣力氣,想要自己在他眼中的身影更加清晰。但貪戀抵不過狹隘,也抵不過我對唯一的執念。我不能和另一個人去爭,我從一開始就膽怯,如果從前是因為身份的膽怯,現在就是因為我懷有一顆不斷凋零的心和對塵世的無望。我知道,我會最先失望,因為我的那顆平凡的心,一直在向自己強調唯一的重要性。
現在我的心中並沒有出現不甘,只有感歎命運的不濟會如此周密,如此嚴謹,讓我不敢展望,也更加不敢回望。
夜深,雪花被風吹起,撲在茅草上發出「沙沙「的聲音,頡利拉著我下山。
我給一個雪團絆住,摔了一跤,心裡一陣一陣發痛,那些細如游絲的記憶,被摔成波瀾壯闊的回憶,李世民溫柔如昨,一遍一遍的垂下眸來,現實卻要將這溫柔,塗抹成一個平凡不含餘味的注視,不能,不能再用於留戀,更不能用於朝思暮想。
頡利無奈地看著我,為了標榜我什麼都沒有想,我很認真地扒拉著自己身上的雪。但這場雪大得像會下上我的一生,我不斷的摔倒,只覺得心中都日月無光。最後,他背起我,給我找了個大夫,我默默坐在床上,看他跟那位大夫形容他的意思。
他要讓那大夫給我回復,之前已經失落很久的記憶。
大夫很是犯難,最終卻被逼得點頭。
他給我一診脈,說我是因為頭裡有淤血。如果足夠天長地久,也許這些淤血會自行散化,只是這個天長地久,可能會是足夠長至不可限量的遙遙無期。